“坐吧。”
鄭老師示意他坐下,拿起桌上的煙遞給他一根。
趙坤雙手恭敬地接過煙,扭頭看了看外間。
“沒事,抽吧。”
這年頭大多數都不講究,居住條件差,尤其像鄭老師這種經常晚上在家做案頭工作的人,在屋里抽煙是常有的事。
“哎!”
趙坤趕緊拿火柴給兩人煙點上。
鄭老師吸了一口,樣子頗為享受,開口道:“過兩天準備回老家了?”
趙坤點頭道:“對,邀請函拿到,簽證也辦好了,正好有時間回老家過年。明天下午的火車,等過完年,到正月初十再過來。”
今年第40屆柏林國際電影節于二月九日開幕,國內這邊七號出發,趙坤打算提前一天來京城,稍事休整后跟著大部隊出發。
“過來?也對,你的老家在東北,來京城可不是過來嘛。以前我也常常說過來,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變成了回來。”
鄭老師莫名有些感慨,他原籍河南,抗戰時期在重慶出生,后在上海長大,北電畢業又回到上影廠工作,直到76年才調到了準備開始復建的北電。
趙坤知道鄭老師的這段履歷,小聲安慰道:“老師,您的家不是在京城啊。”
“是啊!”
鄭老師自嘲地笑了笑。
這時,師母端過來一杯茶。
“小趙,請喝茶!”
“謝謝師母!”
趙坤連忙起身接過茶杯。
“你們聊。”
師母稍稍欠了一下身子,轉身進了隔壁房間,十分知書達理。
想想也是,鄭老師老家河南,抗戰時出生在重慶,勝利后又能回到上海,六十年代能夠考上北電導演系,出身必定不凡。那么門當戶對的師母自然是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
坐下喝了兩口茶,趙坤本來是想趁機探探口風,結果鄭老師主動開口了。
“趙坤,如果讓你留在學校任教,你覺得怎么樣?”
“能拍電影么?”
鄭老師笑了,道:“怎么不能呢,你看我,還有謝飛老師,不一直都在拍電影嘛!”
趙坤跟著笑道:“那我肯定愿意。”
鄭老師看著他道:“這件事我跟沈院長匯報過,沈院長的意思呢,是希望你能做出一點成績,這樣更有說服力。”
趙坤聽明白鄭老師的意思,所謂成績,就是最好能在柏林拿個獎。
他隨即道:“如果我這次去柏林拿不到獎呢?”
獲獎這種事主觀性太強,完全看評委的口味,就算再好的作品,誰也不能打包票說一定能獲獎。
鄭老師對趙坤靈敏的反應,眼中閃出一絲贊賞,手指敲著椅子扶手,沉吟道:“如果沒有拿獎,你一樣可以留在學校,但不一定能馬上拿到編制。”
無非就是做一段時間的代課老師,然后等著轉正唄。
當然這里面還蘊藏著一定的風險,留在北電等于是放棄了分配,可萬一轉不了正該怎么辦?
趙坤相信鄭老師肯定不會忽悠自己,可這種事不是鄭老師能夠把控的,為此他想為自己爭取一下。
“鄭老師,我肯定愿意留在咱們學校。如果這次拿不了獎的話,我想再證明一下自己,到時希望學校能夠給予我一定的幫助。”趙坤道。
“你這是打算要拍長片?”
白天親眼目睹這么多膠片進了北影廠的庫房,鄭老師一聽就明白自己學生的野心。
“是的。”
趙坤很堅決地點了一下頭,頗有幾分蕭蕭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氣概。
說白了就是頭鐵。
鄭老師點點頭,做導演就是要有這種舍我其誰的霸氣。
當年張一謀和張軍釗為了能獨立拍電影,就不惜跟廠里立下軍令狀,一旦電影不成功,張一謀在廠里當十年攝影助理,張軍釗則當十年導演助理。
趙坤現在手里有膠片,提出讓學校支持,無非就是兩個,一個錢,一個廠標。
錢,學校肯定拿不出來,至于廠標嘛,倒是可以商量。
“劇本有了嗎?”
“有了,我自己寫的,已經打磨了好幾遍,現在正在畫分鏡。”
“既然你明天下午就要走,那上午把劇本送過來,我先看看。”鄭老師道。
“不用明天上午,我帶著呢。”
趙坤說著便把從包里拿出劇本稿子遞了過去,他是有備無患。既然要探口風,說不定就會聊到創作的話題,他感覺自己手頭的這個劇本多少應該可以增加一些說服力。
鄭老師接過稿子看了一眼名字,念道:“穆棱河畔,你寫的是你老家的故事?”
“是的。”
鄭老師不愧是鄭老師,一般人可能壓根都不知道穆棱河在哪里。
鄭老師稍微翻了翻,稿子中有不少涂改的地方,正如趙坤說的那樣,已經打磨幾遍了。
“行吧,稿子先留在我這邊,一切等過完年再說。”
趙坤知道差不多該告辭了,便起身道:“那就麻煩老師了。”
……
“啪啪啪……”
趙坤被一陣急促地敲門聲驚醒,一睜眼,就聽老舅郭曉鵬的聲音在喊:“大外甥,該起床了,太陽都曬到屁股了。”
“來了!來了!”
趙坤朝門口喊了一聲,打著哈欠拿起放在枕頭邊的手表看了看,剛剛才早上七點半。
“冊那,碰著赤佬咧,來的這么早……”
他下意識的學了一句自家老爹的口頭禪,勉強從暖烘烘的被子里拔出來,披上蓋在被子上的皮夾克。
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掀被子,快速地跳下床,一只腳趿拉著拖鞋,大長腿往門口一跨,打開房門的插銷,未等房門被外面推開,迅速縮回來,跳上床,將兩條極具溫度流失的大腿裹進被子里。
門一開,身高馬大的郭曉鵬帶著一股寒意走進來,看著窩在床上的趙坤喊道:“起床,吃早飯去。”
說著嘴里就開啟嘮叨模式:“你說你,昨兒個把老舅我往賓館里一扔就不管了,我一覺睡到半夜兩點鐘醒過來,晚飯也沒吃,肚子餓的不行,好不容易熬到天亮……”
“不是,老舅,你一路過來有那么多的早點攤,你就不能自個兒吃,非要拉我一塊兒呀。”趙坤坐在床上一臉無奈道。
郭曉鵬兩眼一翻,振振有詞道:“我知道哪里好吃啊?快點,肚子都餓得難受了。”
在老舅的催促下,趙坤只得再次從暖和的被子里爬出來,套上褲子和衣服,還得跑一百五十米去廁所放水,順便把尿盆倒了。
沒錯,寒冷還是戰勝了他那微不足道的潔癖。
回來洗漱完之后,朝靠在門口抽煙的郭曉鵬道:“想吃什么,面條還是豆漿油條?”
“有碴子粥和粘豆包嗎?”
“……”
甥舅倆最后還是去吃了豆漿油條和燒餅。
回到出租屋就開始收拾行李,準備下午坐火車回老家。
在趙坤的記憶里,以前原身這孩子每次回家都是倆手空空,甚至還帶回去一大包的臟衣服,真是忒不懂事了。
這次他買了不少東西回家,給老爹買了一雙內聯升的皮鞋。聽說老人家就很喜歡內聯升的鞋,九二年南巡穿的就是內聯升定做的皮底皮面的小舌鞋,后來又定做了一雙皮便鞋,準備九七踏上香港的土地,可惜沒穿上。
在瑞蚨祥給老娘買了一塊紫粉色的純羊毛雙面順毛面料,這種面料最適合做女士大衣,郭麗女士穿出去保準既顯高貴又顯年輕。
給姥爺買了些吃的,稻香村的糕點、同仁堂的秋梨膏,還有六必居的醬菜。
趙坤一邊把東西往箱子里裝,一邊嘴里嘟囔著這是送給誰,那是送給誰。
郭曉鵬聽了半天,幽幽地問道:“那我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