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岳用毛巾沾著溪水，輕輕為冥鴻仙子擦拭身體。

真仙遺蛻，千年不朽，塵埃不染，本無需如此細致的照顧。但秦岳始終覺得，既然拜堂成親，便是夫妻，即便她已歸寂，也不能敷衍了事。

三百年來，他日日如此，細致入微。她的肌膚如玉，觸之冰涼，卻仿佛蘊藏著無盡的生機。秦岳的動作輕柔，仿佛怕驚擾了她的沉睡。每一次擦拭，他都如同初次相見，心中滿是珍重。

“我都修到金丹期了，怎么還是一點細節都記不住？”秦岳無奈搖頭，低聲自語，“說你小氣嘛，自從通過考驗后，你就不再留有其他禁制。說你大方嘛，看了又不讓記，夫妻之間最基本的信任呢？”

他笑了笑，目光從她的面容上移開。果然，那絕美的容顏再次如煙云般消散，只留下一抹模糊的印象。他知道，這是境界不足所致。可在這真仙開辟的洞天中修煉三百余載，金丹期已是他的極限。誰讓他是這世間罕有的修仙廢材呢？

突然，冥鴻仙子遺蛻上的鴻蒙紫氣翻涌，她的雙眼緩緩睜開，眸中星河閃爍，一股磅礴的生機與力量涌現。剎那間，洞天內的靈氣如潮水般涌動，空間也隨之擴展，仿佛天地秩序因她的蘇醒而重塑。

秦岳微微皺眉：“你不是說殘靈只有三次蘇醒的機會嗎？”

冥鴻仙子低頭看了看自己尚未整理好的衣物，又看了看秦岳，蹙眉道：“已過三百載，你怎么才初入金丹期？”

秦岳兩手一攤，無奈道：“上次我不就說過了嗎？我是千年難遇的那種有靈根、沒天賦的廢物。與其讓我修煉仙道功法，還不如直接壽終正寢，陪你長眠來得實在。”

“那樣不好。”冥鴻仙子搖了搖頭。

“為什么？”秦岳面露古怪。

她認真回答道：“那樣的話，我最后一次蘇醒，就沒人說話了。”

秦岳啞然失笑：“好有道理的樣子……”

自誤入洞天那天起，冥鴻仙子的殘靈一共蘇醒了三次。

第一次，她問秦岳是想拜她為師，得她傳承，還是想娶她為妻，相伴一生。

當時秦岳整個人都懵了。他一個六十歲才筑基的極品廢材，何德何能擁有這份機緣？于是，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第二個選項——哪怕只是遺蛻，那也是仙人老婆啊！就當是個手辦也不虧！

然后，他的修為與靈根被當場封印。原來，冥鴻仙子的“相伴一生”，就是字面意思。

秦岳當時人都傻了。他少年時家族競爭失敗，弱冠時進了宗門考核又敗了，當了三十年雜役弟子，終于熬到晉升內門的機會時，宗門卻被邪修滅門。他好不容易逃出來，誤入這座洞天，靠著洞天豐厚的靈氣，閉關修煉十多年，終于在六十歲時成功筑基。

哪曾想到，真仙遺蛻出世，殘靈第一次蘇醒就騙他一個六十歲的老人家又成了凡人。

不過，殘靈當時也告訴他，若不愿意，可以直接離開洞天，修為便能恢復。秦岳猶豫一番后，最終還是選擇了留下。

因為他當時也覺得有些累了。修為靈根被封印后，他終于找到了合理擺爛的理由——反正他也不覺得自己能結丹。

于是，他漸漸習慣了結廬而居的凡人生活，每天除了忙碌食物之外，就是對著沉寂的遺蛻聊天解悶，倒也別有一番滋味。

直至二十多年后，他的凡人壽元走到盡頭。

坦白說，那二十多年，是他這一輩子最輕松的一段時間。

可惜，壽終那一刻，他的修為和靈根都回來了，他沒死成。

同時，殘靈也第二次蘇醒，并表示他既愿相伴一生，便是通過了考驗，可謂人夫。

然后，仙道功法與寶庫都向秦岳開放了，說是夫妻之間一切同享。

“延壽丹似乎已經耗盡，我觀夫君根骨，即便修我鴻蒙大道，似乎也很難靈虛了。”冥鴻仙子淡淡道。

“不用那么委婉，除非你本人復活親自替我塑靈，不然包不可能突破靈虛的。”秦岳微微一笑，灑脫道，“這次殘靈蘇醒過后，你就徹底歸寂了吧？我也就剩百年不到壽元了，雖然我還是搞不懂你為什么非要成個親，但我們可以真正做同命夫妻了。”

冥鴻仙子并不喜歡玩笑，她聞言只是淡淡地說：“其實，夫君或許還有一條路可行。不過你要一心與我相伴的話，我自也欣然接受。你我之間因果已成，待你歸墟，我們來世應有一場真正的夫妻緣分，以全此生遺憾。”

“等等，你說還有路可以走？你的頂級仙道功法《鴻蒙紫氣訣》都救不了我，還有高手？”秦岳突然又變得不灑脫了。

“嗯，此法名為《大夢真經》，乃上界佛域大梵天主宰所創，以夢術修行的獨特法門，可證佛門果位，也能行仙神大道。因夢中無歲月的關系，或許可以幫你規避天資不足，修行速度過慢的問題。”冥鴻仙子說著，手中凝出了一枚玉簡。

秦岳深吸一口氣，接過了玉簡。

好死不如賴活著，雖然他已經接受了自己是修仙廢材這樣的事實，但如果有一絲機會的話，不管多難，哪怕蹉跎一生也要去試試。

畢竟，我輩修士，歷來如此。

秦岳快速掃了一遍玉簡內容，沉聲道：“愛妻啊，我看不太懂啊……”

“嗯……此法確實不易修煉，當年我要輔修此法時，已入地仙之境，紫氣縈身，無法入夢。后來乃是依靠幻夢大陣筑夢中道場，才算入門。我們情況雖有不同，但料想對你也有用途，這幻夢大陣與筑夢秘法就一并傳你吧。”

秦岳是真的感動了。這老婆除了不是活人，為了他的修行也算操碎了心。

“我必全力以赴，不負你我這番機緣。若此生大道不成，來世再做夫妻吧。”他認真道。

“好，既約定了來世，那還有一事你務必答應我。”

“你說。”

“若你大道有成就幫我完成手札上的那兩件事，若是自覺大道難成，便在坐化前，將《鴻蒙紫氣訣》與《大夢真經》，以及那些仙隱玄兵都散布出去。然后……”

“呃……然后？”

這是要搞事情？看來她對當年九寰全境圍剿一事耿耿于懷啊！

然后，冥鴻仙子下一句話，差點讓他閃了腰：“你若能尋得尸身不朽之法，我們就合葬一棺。若不能，就準備兩個棺木再合葬，彼此相伴就好……夫君當也不愿我與枯骨同眠吧？”

“……”果然是仙凡有別，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時間不多了，你可還有疑問？”冥鴻仙子又催促道。

“我修煉這么慢，會不會因為我是什么特殊的強橫體質的關系？比如荒古圣體什么的？”秦岳有些期待地發問。

冥鴻仙子略作沉吟：“雖不知你說的荒古圣體是什么，但你只是普通體質。風雷雙異靈雖有負累，但也比偽靈根強不少，應屬中庸。”

秦岳心中最后一絲希望破滅，無奈搖了搖頭，問了一個困擾他數百年的問題：“那你都歸寂只留遺蛻了，為什么安排身后事還有嫁娶婚姻？”

冥鴻仙子沉思片刻道：“因元神潰散前一天，我做了個夢，內容忘了，夢醒后只感道行有缺。我行道修道向來不計生死，故而想要補全。”

“只為一個夢，你就這么隨便找個夫君了？”

“第一，仙者無夢，凡夢必有其因，何況我還兼修了大夢真經，斷不可能毫無意義。”冥鴻仙子說著，出現殘靈將散征兆。

“第二，非是隨便，世間所有的偶然皆非偶然，縱然乍看之下最不合理的發展，亦有其理。就如同我們夫妻，我為仙，你為凡。我自踏上修途，三日引氣，百日筑基。后百年間闖秘境、戰妖魔、破禁地，幾度生死終成大道，飛升仙界，自覺能配得上天才之名。而你則完全相反，修行資質之差，可謂是我七萬載歲月中所見之最。這何嘗不是一種緣分？惜哉此生緣淺，僅止于此了。”

說到這里，她像是想起什么補充道：“對了，我之遺蛻自有神異，你可善用，莫要只惦念形貌皮囊，空耗心力。”

秦岳感覺冥鴻好像在點他？只能尷尬地轉移話題：“嗯……此生緣分其實也算恰到好處，易地而處，你又豈會多看我這螻蟻一眼？”

“那倒未必，你生得好看，讓我歡喜，而且天資之差也是萬古難尋。若是塵世相遇，我必會多看兩眼的。”冥鴻仙子一本正經道。

“……”秦岳感覺她這句話總結下來就是四個字——詩人握持。

眼見她支撐不了多久了，秦岳趕緊問出了最后一個問題，“夫妻三百余年，訣別之刻，還不知愛妻名諱。”

冥鴻仙子聞言，終是淡淡一笑：“竹鴻雪。”

隨后，竹鴻雪的最后一絲殘靈，也消散了。

從此再也沒有冥鴻仙子，只有真仙遺蛻了……嗎？

他取出了一塊紫色玉佩，催動凝結金丹時修出的一道鴻蒙紫氣，使得玉佩綻放紫色華光，將冥鴻仙子遺蛻收入其中。

他將玉佩貼身放好，然后去將寶庫中的所有奇珍異寶都收了起來。

前路已明，既然幻夢大陣需要凝聚眾生之夢筑造夢中道場，那么當下回到家族顯然是最省事的辦法。

眼下他已經是金丹期，回家族高低也是族老，加上他輩分高，掌控家族應該不難。

另外，他還有一個想法，那就是扶持自己的勢力。

畢竟冥鴻仙子當年縱橫無敵，但面對整個九寰不計代價的全面圍殺，最終也還是元神重創隕落了。

滅殺上百登仙期強者，讓仙盟破碎，傳承斷絕，凋零了一個時代又如何？

最后還不是獨木難支，遺憾退場。

無敵的真仙都能被圍毆死，更別說秦岳這個金丹期修煉廢材了，不發展一點勢力沒有安全感。

而且，冥鴻仙子的寶庫中寶物眾多，資源豐厚。只要運用得當，將秦家打造成秦氏仙族，仙道世家并非不可能！

收拾細軟，回家！

……

數月后，紀國南疆，八風城數里外的廢墟。

滿地荒蕪殘破，看起來已經是很久沒有人來過了。

秦岳的到來，似是驚擾了這片沉睡之地。一塊半碎的匾額從木梁上掉落，“秦府”二字在揚起的塵埃中若隱若現。

秦岳的目光落在那匾額上，眼神瞬間失去焦距，臉上滿是茫然而無措。

“秦家，沒了？”他喃喃自語，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敢置信。

良久的沉寂之后，他緩緩地伸出神識，虛手一握，一枚帶著早已干涸血跡的令牌從廢墟某處飛了出來。

令牌上，孤零零地刻著一個【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