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出茅廬的晚報記者
昭和二十六年(1951年)秋天,我從某小型晚報社轉崗至一家大型報業(yè)公司。這家大報社有晨報也有晚報,而我卻只在里面的文藝部里負責一個小小的女性專欄。在還未成為獨當一面的新聞記者前,我已開始對記者生活心生厭倦。
在之前那家小報社,我可以隨心所欲地四處跑,到了新東家這里卻只能像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上班族,做事束手束腳。
在晚報社那會兒,我甚至能像個政治部的記者,大晌午趕到大阪站,在月臺上突擊采訪當時的外交大臣。記得那陣子,我還在大阪市內某處采訪過蘆田均首相。
印象中,蘆田是位性格開朗、衣著時髦的紳士。他予人更輕松爽快的印象,甚至以“輕浮”來形容也不為過。他身穿淺灰色豎條紋西服,得體而優(yōu)雅。
這篇留給我的印象不深。而這次采訪后不久,蘆田便自政界退隱了。
在我“冒充”政治記者的回憶中,也穿插著身為社會記者的種種有趣經(jīng)歷。我混跡在一群年長卻擁有頑童心性的攝影師和資深老記者之間,或者說,是假借他們的“虎威”四處行走。
稍早前,我曾任新聞記者的父親去世,我一個人從金澤來到大阪,使出渾身解數(shù)才找到個住處,隨后入職了這家小小的晚報社。
這份晚報的發(fā)行量小得可憐。但不可思議的是,在我眼中,無論是這里的管理者還是銷售層,當然還有記者、攝影師,都身具一股凜然的武士氣度。
報社自然不會笨到一上來便派我這個初次進城的鄉(xiāng)下妞做外勤采訪。我先是被分到了校對組。當時恰逢大規(guī)模工人運動頻發(fā)的時期[1],晚報亦不例外,經(jīng)歷了數(shù)次工會組織的斗爭。然而,每經(jīng)歷一次斗爭,報社的經(jīng)營狀況便會下滑一截,員工的生活也隨之更加困頓,陷入了頗為諷刺的惡性循環(huán)。報社老板良太郎被員工私下叫作“惡太郎”。我入職的那段時間,距離他“將經(jīng)營連同員工打包賣給體育報”,才過了不到三個月。
當時,日本職業(yè)棒球天下二分,成立了東西兩大聯(lián)盟,體育報界即將迎來黃金時代。將晚報員工及其編制全盤接收的體育報業(yè)集團,把晚報的印刷業(yè)務連同編輯助手等,一并交給了鄰組一份大報的編輯部。于是乎,我們晚報這幫人便繪制了一張有趣的“人物地圖”。
首先,是從大報編輯部空降而來的主編、排版部長等,隸屬于“精英下凡組”。其次,是集體被“賣身”的晚報記者組,其內部又劃分為紅組與白組。報道部長則身處紅、白兩組之間,仿佛運動會拔河比賽的裁判,要時刻注意平衡兩邊的力量,輪流揮舞手中的紅旗與白旗。他本人是一位工會運動的斗士,在東京某大報的騷亂中吃了處分,被流放至邊緣部門。至于他手下的成員,早先都由他手把手教導過工作,甚至連悶酒該怎么喝都經(jīng)過他的調教。他們如今都成了業(yè)務前沿的尖兵,擁有過人的能力,成長為一支過硬的記者隊伍,經(jīng)常甩出足以威脅大報的熱門新聞。于是,報道部長既要取得公司高層的認可,同時也必須安撫自己一手培養(yǎng)的年輕記者,獲得他們的擁戴。
奇妙的是,這幫就讀于夜大的“小伙計”,最初只能干些端茶倒水的雜活,不知何時起,在沒有人指派的情況下,竟也自己跑起了采訪,老練地寫起了報道。面對這樣的報道,報道部長竟一臉理所當然,提筆潤色、修改,再轉交給排版部;排版部也一臉理所當然,為報道做出漂亮的排字;而其中一個小伙計同樣一臉理所當然,坐在從大報“下凡”來的排版部長身邊,斟酌著報道的標題。
我日復一日兢兢業(yè)業(yè),出入這樣的記者部或排版部,為那些經(jīng)過排字工序后轉到自己手上的報道,盡心盡力完成校對。
校對組共六人。我們抱團合作,在時而有條不紊、時而人仰馬翻的兩極狀態(tài)下發(fā)揮著出色的工作能力,結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大家對公司又愛又恨,在抱怨工作的同時也對本職工作懷著無限的熱情。而且,他們人人都博學多才,時常讓我大開眼界。然而,大家偏偏總是一副吊兒郎當、玩心很重的樣子,成天琢磨的似乎也凈是“摸魚”的竅門,或怎樣巧妙填寫沖賬的“發(fā)票”,才能叫財務部那幫人閉嘴。
工作中,有時要啃下滿篇的太宰治或巖上順一[2]、井上八千代[3];有時,我們會從校對的報道中得知寶冢歌劇團有個名叫“有馬稻子”的美少女,于是相約去一睹芳容;還有時會歷盡萬難,從財務部爭取到一筆區(qū)區(qū)五十日元的采訪費。
報社的前輩們都是各自領域的專家或高手,而我則懂得怎么給這群“老鳥”分類。在他們的言傳身教之下我學到了對待工作的真摯態(tài)度。
北君,一個北國出身的年輕攝影師,總是笑瞇瞇的,嘴里總是嘮嘮叨叨,長年不分日夜,隨時待命。記者團一有什么心血來潮的外采,他便馬上飛奔而去。
校對組長,在記憶文字、活字與查錯糾錯方面的能力堪比電腦。如果辦公桌上堆成小山的稿子被全部校對完,無稿可校時,他就會從包里掏出一本巖波書店或中央公論社出版的大部頭新書,開始搜尋其中的錯別字,是一個醉心于“糾錯與勘誤”的書蟲。
此外,還有近視鏡片厚得嚇人、人稱“校閱之蟲”的老編輯“豬先生”。身材胖胖的他,用太太的梳子梳完頭后竟然就把這事忘了,頭上赫然頂著把紅梳子便走出了家門,在早高峰的電車里抱著厚厚的《源氏物語》啃得起勁。“豬先生”對我十分疼愛。在他的教導下,我知曉了文字這東西有一種“令人敬畏的活生生的力量”。
編輯局長和編輯總務,這兩人不是笑瞇瞇就是笑咯咯,在我輩職場菜鳥面前,如同隱去真身的劍客,輕易不顯山露水。局長是個道德情操理論家,總愛自詡讀書人,但據(jù)記者們向我透露,他身上有著“托洛茨基式的軟弱”。總務則是一個行動派,喜歡在那幫記者面前把“斯文敗類”作為名片,還是個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有著嚴父般的雷厲風行,同時不乏溫情的一面。幾乎每天早晨,他一進公司必先灌一瓶彈珠汽水,而每夜恐怕也少不了縱酒狂飲。他是個花花公子,但從不光顧廉價的路邊攤或地下街的昏暗酒吧。
報道部長是居酒屋的擁躉。作為曾經(jīng)勞動運動中的左翼分子,他當然不會成為“泡吧派”的一員。而如今,管他紅稿子、白稿子還是黑稿子,任何稿子來了,他都發(fā)得不亦樂乎。別看他不是鶴岡一人[4],但對能夠賺錢的報道,有著動物性的本能嗅覺。每當看到記者們急急忙忙回到報社,他就能從對方的臉色、態(tài)度,鑒別出他們“是否搞到了有趣的好料”。如有,他就會如禿鷹一般迅速撲上去,勒令記者趕緊把稿子寫出來。記者也有記者的算盤,為了在月薪與寫稿量之間取得一個平衡,總是吝惜筆墨,不肯老老實實把所有好料盡數(shù)吐出。部長看透了這套小九九,總像個漁夫,恨不能把鵜鶘藏在喉囊里的魚全給擠出來。
我們每天就是這樣斗智斗勇的。記者為了有余糧可交,不肯把好料和盤托出。部長拿到這些遮遮掩掩的稿件,總能一眼看出哪些地方被隱去了,并細致地對其走筆潤色,方才托付給排版部。而讀到當日晚報的記者也會心服口服,再次奔上街頭,去尋覓新的素材。
某記者曾道:
“老子就是個靠撿煙頭吃飯的人[5]。”
“啥意思?”
“成天在大街小巷晃悠,走來走去踅摸素材。有的日子,走一個鐘頭就能弄到可以滿足部長一星期的好料;有的日子,連續(xù)跑三天,搞到的那點東西還不夠寫一行報道。所以啊,人手里要有存貨。為了保證庫存充足,隨便誰都能到手的素材絕對不夠,必須是不可多得的、能讓報道部長和排版部長嘗到新鮮的尖兒貨。這才是咱們奔走街頭的目的。
“新聞這東西,整個大阪要多少有多少,但也別指望在大街上走兩步就能踢到。人家大報社都是團隊作戰(zhàn),可是團隊的數(shù)目一共就那么幾個。假設整個大阪共有五十名左右的記者散在各處,咱們社這些跑腿的,走狗屎運的概率其實并不會稀釋多少。所以可以說咱們和大報的采訪門檻基本是相同的。唯一的不同之處是,他們凈是關注一些盡人皆知的大事件,為了給大報掙一點顏面。而我們,唯有挖到稀罕的素材才算謝天謝地。大報社想要的是熱門新聞。那我們想要什么呢?具有生活感的報道。所謂‘具有生活感的報道’,就是對今后的生活做出預判的報道。大報記者追蹤火災事故,要搞清楚是何時、何地著了火,燒了多久,造成了多大的損失,事實情節(jié)絕不可有所馬虎,因為新聞即歷史,會成為對既往事實的記錄。而報道,必須圍繞社會影響進行創(chuàng)作,同時也借此塑造新的社會現(xiàn)實。報道的著眼點在于問題背后的體系及理論。火災為什么發(fā)生?如果不改善現(xiàn)狀,今年大阪還將發(fā)生多少起這樣的事故?該如何預防災難的發(fā)生?這個問題如今有誰在研究?這些才是我們需要去深挖的主題。”
他正是抱著這樣的理念撰寫每日的頭條的——政治、經(jīng)濟、丑聞、時尚、飲食、民生、演劇、勞資糾紛、藝術、文物考古……內容無所不包。他不去嗅聞刺探事件里所謂的“猛料”,而是專心創(chuàng)作報道。他教會我如何將體系化的理論與個人感覺兩者有機地整合。從性格上說,他嚴謹如清教徒,而生活上卻又放浪不羈。
我們這份晚報,每日也會刊載另一個出色的帥哥記者撰寫的古典文藝類報道。
最開始那段日子,我?guī)缀趺刻於家腿毡镜墓诺湮乃囆g語打交道——常磐津、清元流、新內流[6]……仿佛在一絲不茍地校對自己死后牌位上的名號。經(jīng)由一枚枚活字,我體驗了古代社會中程式化、樣式化的美,也神奇地領略到,他筆下描述的世界與那位傳授我“必須將報道當成一種創(chuàng)作”的社會記者之間存在多么巨大的反差。盡管如此,文藝記者反倒是個激進分子。二人交情不淺,一有閑工夫就會展開激烈的辯論,還不時夾雜著自己和女人交往的八卦。
還有個好玩的電影記者,他連那些無關緊要的十八線小藝人的年齡、愛好、電話號碼等都一一熟記于心。閑暇時,大家會半尋開心地向他提問,他總能對答如流,從不出錯,讓人心悅誠服。
此外,還有個記者,長年撰寫枯燥乏味的市政新聞,專門跟大阪市政部門打交道,一提到哪個片區(qū)哪個科的哪位組長,就如數(shù)家珍,仿佛在編纂一部鉅細靡遺的《私家大阪市政史》。我覺得,每個月面不改色給他發(fā)工資的晚報領導才真是了不起。不過話說回來,每每幾杯酒下肚,他瞬間便會化身口才過人的雄辯家,激情四射地討論起天下國家等政治大事,令我目瞪口呆。
這樣一個“散漫的團伙”,仿佛臨時搭建的草臺班子,但下班后卻親如兄弟。
報社位于大阪北部,當時北邊一帶尚不繁華,南邊的千日前、巖井周邊才是鬧市,但大家素愛光顧的玩樂場所倒是南北都有。
幾乎每天一下班,我便屁顛屁顛跟在男記者后面,出入梅田的酒館街或環(huán)境好一點點的地下酒吧,要么便是北野劇場附近的清酒屋。
在酒館街,把脫下的鞋子夾在腋下,登上一段木梯子來到二樓,會看到一群群酒客,圍著裝滿了米酒的鐵壺在對飲。這條酒館街的活動領隊,正是前面提到的那位文藝記者。
在這里,我們邂逅了形形色色的知名話劇人。他們個個身形瘦削、兩眼放光,但眼前卻有廣闊的天地與無盡的熱情,不過他們似乎也被什么煩惱困擾著。他們的年齡,往往是我和我們領隊的兩倍。有熱情,有技藝,唯獨缺錢。對這樣一群人,我們始終懷著敬意。
在這里,總是美滋滋啜著小酒的,是一幫漫畫家。在那個年代,漫畫家大概是最無憂無慮的人,畢竟世間充斥著荒誕不經(jīng)的怪現(xiàn)狀,他們只要賣出了畫稿便萬事大吉。而話劇人卻必須操心耗資巨大的公演,為了籌措經(jīng)費不得不想方設法賣掉每一張票。
地下酒吧的“活動小分隊”,由精神與經(jīng)濟狀況都更為穩(wěn)定的成員組成。
所謂的地下酒吧,其實和無坐席的“立飲居酒屋”無甚區(qū)別,只不過來這里的客人精神生活要穩(wěn)定那么一點。他們仿佛在做著幼兒游戲“看不見我,看不見我”,過路人只能望見一幅酒吧的染花暖簾和客人下半身構成的圖景。在這樣的小店里,很少見到客人高談闊論,話題多半圍繞為人處世的道理或個人的處事心得等。
我在酒館街結識了形形色色的人。他們當中,某些人擁有戰(zhàn)時沉重的過往;某些人今日仍懷抱沉甸甸的夢想,與昏天黑地的熱情。而在地下酒吧里,我則聆聽到男人們意氣風發(fā)的談笑,也偷學到不少狡猾的處世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