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朱缺點頭，蘭凰影取出原本藏于袖中的遺書，遞了過去。

朱缺打開這封薛常侍留在世上最后的話語。

只見開頭六個大字：罪臣遺表叩上。

拋去內容不提，薛常侍這字寫得極好。

一筆一劃皆工整優美，頗有大家風范。

朱缺好奇地看了下去，結果愈看，眉間愈緊。

“罪臣遺表叩上：若此書得達天聽，則賤臣已自絕于塵埃。陛下天恩浩蕩，數載垂憐，雖百死難報其恩。先人逆天行事，謀術不正，血脈之污濁，臣命中難逃，上天河下黃泉，亦難滌其萬一。陛下圣鑒，臣雖出身卑賤，卻未敢萌絲毫悖逆之心，然身負污穢，呼吸所及，恐皆玷污宮闈清圣之地，徒增陛下厭惡，每思至此，羞徹骨髓，無地自容?！?

“臣之一生，如風中轉蓬，水中浮萍，年少烙罪印，枷鎖入深宮，一步一動皆由他人驅策。俯仰隨人，毫無自由；形骸魂魄，宛如傀儡；生若微塵，死不足惜?！?

“今者，神魂俱疲，自覺罪孽深重，寢食難安，實無顏再沐圣輝，亦不敢面見圣上，幸此身微薄之軀，尚存一息自由——死亡，為臣此生最后唯一可自決之事！螻蟻之賤，亦能以死證其志！陛下，臣此舉并非悖逆，實乃臣于萬般禁錮中，唯一可向天地神明求得自由之法，唯一可向陛下蒼生證得贖罪之措！故斗膽僭越，以狂妄之姿行此決絕之事，非敢怨懟，實求……解脫耳?！?

“魂歸泉壤，萬劫沉淪，此臣應得之果報。惟愿陛下圣體康泰，如日月之恒久；福澤綿長，似江海之無窮。伏惟陛下龍體珍重，南境萬民安寧，則臣雖身化齏粉，魂墮九幽，亦無憾矣！”

“罪臣薛潘，泣血頓首，絕筆于人玄歷二零二四一八年九月一日凌晨。”

朱缺看完后長嘆一聲，內心五味雜陳，久久不能言語。

薛常侍對女帝究竟有幾分真心，他不得而知，甚至不明白對方為什么要寫下這樣一封言辭懇切的遺書。

是因為極度畏懼導致認知失調，所以渴望得到處于強勢地位的蘭問天認同？

此時，尚膳女官進來通報：“陛下，粥來了?！?

“先放那兒吧，再添個碗?！?

朱缺隨手指向桌子，然后將薛常侍的遺書折好，交與蘭凰影：“拿去燒了?！?

“是，那薛常侍的尸首您打算如何處理？”蘭凰影試探道。

朱缺幽幽嘆了口氣：“按照宮里的規矩辦，否則還能怎樣？”

“按祖制，嬪妃或男寵自戕是大罪，不允許進皇陵，而且要株連九族?！?

蘭凰影的語氣中隱隱蘊含著些許痛快，朱缺很意外，想要問些什么，理智卻又制止了他。

蘭問天出身皇族，不可能不知道這等規矩。

慢慢的，朱缺借助女帝記憶弄明白了不讓后宮或朝臣自戕的緣由。

這大抵是一種規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個體連死亡的權利都必須牢牢掌控在皇帝手中。

只可惜，失望、憤怒和怨恨會使人增生出超脫尋常的勇氣。

朱缺詢問道：“薛氏一族應該已經無人了吧？”

蘭凰影眼神里浮現出一種冷酷的殺意：“陛下，薛氏在宮中尚有一十三人，分布在浣衣局、罪者庫和大小花房內?！?

朱缺“嗯”了一聲：“朕明白，就按你的意思辦吧?！?

“是，那臣也不發喪了，只對外宣稱是病死，免得那群李氏后人也蠢蠢欲動?！?

死人不要緊，繼續規訓活著的罪人才重要。

蘭凰影的語氣里明顯有種大仇得報的快感。

朱缺心底清楚，這是來自蘭氏一族的報復。

他身為一個過客，暫居女帝之身，沒有資格替這對姐妹原諒薛李二家族的所作所為。

畢竟那些看似無辜的罪臣子弟，無形中也享受到了家族踏著蘭氏之血上升的好處。

不論這種好處是地位還是財富，即使只是生活質量上一枚靈幣的提升，那他們也難以從這張說不清道不明的天羅地網中逃出。

至此，南境薛氏絕跡。

……

左相府，后院。

幾十條各種品種的狗正夾緊尾巴趴伏地上，一邊瑟瑟發抖一邊低聲嗚咽著。

楊魏立于狗群之中，面色陰沉，雙眼猩紅，周身散發著一股陰邪的波動。

站在附近的梅赤華一陣觸目驚心：“你的藍毒功又精進了。”

楊魏沒有說話，而是慢慢將自己的藍毒功由外收進體內。

緊接著，一股尖銳的威壓刺向梅赤華。

“你……88級修圣？！”

梅赤華倒抽一口涼氣。

楊魏勾起嘴角，陰笑道：“厚積薄發罷了?！?

“比不過你，比不過你啊……”

梅赤華唉聲嘆氣。

同為修圣，他已在原地踏步多年，而楊魏不聲不響間便又上了一步臺階，這如何不令人氣惱？

楊魏嗤笑一聲：“很奇怪嗎？打小我就比你聰明。”

梅赤華狠狠瞪了楊魏一眼：“凈胡說八道?！?

楊魏誅心反問：“不是嗎？小時候你被人圍毆，連腦袋肚子都不懂得護著，被人揍得嗷嗷叫，還不是全靠我替你出頭？‘琴棋書畫’也就一個‘琴’字勝過我，連修煉都落后半分。”

“行了好了，快閉嘴吧，別再說了。”梅赤華沒好氣道。

兩人又針對今日朝局之事斗嘴片刻后，一名行商打扮的探子賊兮兮溜進后院，拱手道：“小的拜見二位大人?！?

楊魏負手背對探子：“有屁快放?！?

那探子笑瞇瞇道：“嗬呀，二位大人，小的這次來，可是帶回了好消息……”

梅赤華皺起眉頭，隨手取下手上的一串寶珠拋給探子：“趕緊的，倘若真是好消息，少不了你的好處?！?

探子忙手忙腳接過那串寶珠，捂在手里摩挲打量片刻后便立即揣進懷中，諂媚道：“還是梅宰大方。”

楊魏聽得不耐煩，轉身怒瞪探子：“再不說，拔了你的舌頭！”

那探子只覺自己仿佛被世間最最最陰險的毒蛇盯上，登時冷汗直流，忙低下頭顱訕笑：“左相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