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三刻。

天際一抹極光驅散了被濃墨浸透的村落，青苔在石縫里滲出濕冷，細風掠過林間發出幽咽的嗚鳴聲。

夜霧散去，淺夜降臨。

這個世界沒有晝夜之分，只有淺夜和深夜。

平遙村共有百余戶人家，多是因追逐火泉遷徙而來，村中房屋大多以草木搭建，簡陋潦草排列雜亂。

當火泉熄滅，刺骨寒風裹挾夜霧襲來，魑魅魍魎便伺機而動。

人族與異類唯有依賴火泉與火石方能茍活，自太陽湮滅后，這已成為亙古不變的生存法則。

寧旭穿越至此已經分不清歲月流逝。

此刻他浸沒于火泉之中，眼前漂浮著無數火石，拳頭大小的石塊泛著微紅光芒，形狀各異。

每隔一段時日，便有人將熄滅的石頭放回池中，任其汲取火泉靈性重煥光輝，周而復始。

寧旭曾渴望被撈離這片孤寂，卻始終未能如愿。

日復一日的囚禁，正將他的神智蠶食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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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一抹微光乍現，淺夜剛至。

“天光如水，東升太平！”

夜色中傳來銅鑼悶響，老人提著褪色的羊皮燈籠在村內轉悠，灰褐麻布短褐綴滿補丁，腰間緊束的布帶掛著兩枚磨出包漿的竹梆子。

木訥地喊著一遍又一遍。

霧還未散，一座座草屋木樓立在朦朧之中，風掠過時，沙沙作響。

老人剛走到村內的大槐樹，抬眼瞧去，只見一間屋子房檐間掛著一條條白布，隨著寒風搖曳，格外瘆人。

卻見他搖了搖頭輕聲感嘆：“哎，天不睜眼，地不納垢……”

稍做停頓，身影漸漸隱入未散的霧靄。

掛滿白布條的木屋，褐色大門緊閉，屋內，青年跪在靈堂前。

呆滯的望著前方掩蓋的草席，因為有些濕冷，孱弱單薄的身軀微微顫抖，兩顆火石擺在草席旁，紅霞飄散。

他忍住難掩的咳嗽，大口喘著寒氣，卻覺得嗓子像是刀刮，最終還是微微一咳，帶出些許血絲。

他木然地抹去嘴角血漬，抓起水壺仰頭痛飲，冷水混著血腥氣灌入喉中，又抓起干硬的饅頭撕咬著。

跪在地上的雙腿冰冷麻木，啜泣哽咽。

青年盯著草席下的遺骸，淚水枕著饅頭一點點咽進肚子里，又過了半柱香，壓抑的悲愴終于決堤，十六歲的少年終究沒能扛住這滅頂之災。

他瘦削的身軀劇烈顫抖著，最終重重跪倒在靈堂前，像發了瘋般，掀開蓋著的草席。

“爹……娘……”

看著只留下一堆殘骸斷臂的尸體，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慟哭引來了鄰里，終于有人推門而入。

靈堂前，幾位大娘阿婆安慰著青年，生怕他傷心過度。

“哎，人死不能復生……”

“明哥兒，等王家小子新生，那群夜梟自有天收，你得珍重身體，你爹娘的仇還未報呢！”

大嬸攙著周明瘦弱無骨的右臂，用衣角擦了擦淚花，哽咽道。

“就是，聽嬸的話，等養好身子，過段日子嬸給你說媒！”

“……”

但這群人心如明鏡，周明時日無多。

周明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已命不久矣，毒液早已滲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像刀割。

周賀二人就是為了幫他清除體內的毒，最終鬧得家破人亡。

而毒來自于夜梟，夜梟出自淺夜，不是一般的山獸，形似怪鳥，渾身黑毛，生有六爪，尾羽藍白相間。

捕獵時會先噴射毒液，由內而外腐蝕獵物，待其死亡后才吞食。

凡人若是中毒必死無疑，武者也就最多撐一月。

想要清除余毒，就只能殺它取內丹，吞食之后方可痊愈，也可以通過靈草丹藥恢復，但小小的平遙村哪來這般靈丹妙藥。

而更讓人棘手的還是只要一染上夜梟的毒液，它便會循著氣味在陰影之中伺機而動。

半個時辰后。

周明力竭靠在床沿，目送走鄰里鄉親，眼神茫然。

萬念俱灰間，呼了口氣：“這些人不可全信。”

父母遇害當日，已有賊人趁亂劫掠家財，若非他趕去村口接應父母歸來及時，恐怕家中早已被洗劫一空。

他如今身中劇毒，人微言輕，這些人的念頭周明也明白，無非是想瓜分家里所剩不多的家產。

目光掃過空蕩破敗的屋舍，最終落在院中那座新立的墓碑上。

突然，腹中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灼痛，他猛地弓起身子，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

“最多三日……”

周明在心中默算著死期，眼神卻不見頹喪，即便毒入膏肓，他仍固執地做著兩手準備。

他強撐著支起身子，雙腿因劇毒侵蝕而不住顫抖，拖著虛浮的腳步取來鋤頭，在父母墳旁一寸寸掘開凍土。

揮鋤間，喃喃自語。

“爹、娘，兒子不孝，若是大仇未報，孩兒就在此長眠，到了下面也能侍奉二老，村中有火泉相護，諒那群畜生也束手無策。”

灰蒙蒙的天光下，能見度不足十丈。

但在永夜籠罩的世界里，這樣的視野對普通人來說已是難得的清晰。

事罷，周明收拾完遺物，發現兩顆火石的光亮變得微弱。

他將火石收進衣襟，落鎖的瞬間，木門發出沉悶的咔嗒聲。

村道空蕩，唯有夜風卷著枯葉在土路上翻滾，幾間草屋窗隙間漏出零星火光，卻不見人影走動。

平遙村基本靠捕獵為生，每當淺夜降臨，村中青壯便挎刀負箭傾巢而出，貧瘠的火田里那點微薄收成，終究填不飽百來戶人家的肚腸。

他雖未完成新生，但自幼修習周家祖傳刀法，拳腳功夫也有一定根基。

前些日子狩獵時遭遇夜梟襲擊，至今傷勢未愈。

其母雖為女子，卻是家中武道天賦最佳之人，距離新生只差一步之遙，可惜天不遂人愿……

思緒紛飛間，周明已不知不覺來到火泉邊。

池畔的石階已被歲月磨平，池水如紅色的蘆葦蕩，在淺霧中泛著柔和的微光，一顆顆紅彤彤的火石堆砌在池邊，唾手可得。

一如往常，周明把快熄滅的兩個火石拋進火泉，“噗通”一聲，泛起一圈漣漪。

未曾細挑，正準備撈兩個替代，伸手之時，卻發現怪異的一幕。

大概離池邊一丈遠，一顆火石顏色似乎比其他的要更艷一些，若不細看，還真不太好發現。

但這不是周明發現它的原因，因為氣息衰敗，他對靈氣格外敏感。

他發現那顆火石有一股氣若游絲的靈氣，之前從未有過。

思索間，周明把它撈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