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校園十二時辰
- 陶粲明
- 1885字
- 2024-12-20 18:42:14
去上林的路走了三個月
此刻,坐在酒店的床上,夜已經深了,卻絲毫沒有睡意,好像還不太能相信,已經身在上林。當人生中不確定性太多的時候,我會時時處在懷疑之中。
上林是廣西南寧的一個縣。
這個春季,我的支教之旅,將從這里開始。
是的,雖然時節已是立夏,但我們這一批,仍屬于春季學期的老師。
原本該在二月出發的,新冠肺炎疫情席卷,將一個學期的支教生活,縮減了一半,等到深圳網課結束,正常復學了,我在放不下的等待中,終于意識到,這個學期的支教生活只怕是要黃。就像失戀的人,很長時間都會心存某種不切實際的幻覺:他可能幡然醒悟重新愛上自己,明天就出現在眼前,可以回到從前。當然,最終的失望也是難免的,從來都是愛走了,就再不會回來。
時日倏忽來到四月底,只好將那顆牽牽掛掛存著僥幸的心,左塞右按地去歸位,面對家中客廳沙發邊的大片空地上擺滿了的行李箱和紙盒子再不能自欺欺人、視而不見,猶豫了又猶豫,畢竟是四月底了,我望著這些一個寒假清理出來的家什物件,只好說對不起,思量著可能要到秋天才有機會用上了,畢竟疫情之下,奧運會、青運會、亞運會都能延期的延期,取消的取消,支教這件事,大約,就更不是誰能說了算的,盡管在我的內心里,支教這件事,比所有運動會加起來都要緊。
于是,極不情愿地,收的收揀的揀,到底將客廳的那一角清空了。也將我的夢想,收進了籠子里。
每天如常地為工作生活奔波,仍舊是興致勃勃的,事情都是這樣的,只要放下來,心就不亂了。
然后,真夠狠的,兩只靴子一起落地,通知來得毋庸置疑:5月7號出發。
曾經有過豐富支教經驗的“前輩”問我,心情怎樣?我回應“相當復雜”。大約人年紀大了,比較害怕反復吧,心里受不了太頻繁的沖擊。當然,也可以說,人年紀大了,就不太害怕反復了,見怪不怪嘛。
眼見著,那些箱子袋子盒子,又像山上的蘑菇一般,在我家客廳沙發邊的空地上連夜冒出來,長勢喜人,很快有了漫山遍野之勢。
出門前清行李,跟寫文章前的感覺特別像,你會困頓于太想整理至增一分則多、減一分則少的盡善盡美境界,而將時間有限的準備過程演變成一場混亂的前奏。
太過在意帶來的后果就是,早上出門,還在擔心,那本書帶了嗎?數據線在包里吧?只是,車一上高速,那些擔心也就被拋在了腦后,因為,回不了頭。在一些際遇里,我們會明白,有時候有回頭路未必是好事,少了就少了吧,缺了就缺了吧,誰不是帶著渾身的缺陷與瑕疵生活在這世間的,完美最無趣。
不知是因為出發時間早還是因為疫情讓大家都減少外出的緣故,在經過廣州的繞城高速后,路上的車輛變得異常稀少,路上的風景便被無限地放大了。
路牌上有些陌生又奇怪的地名會讓人念念不忘:鹽布、里水、院主、祿步、樂城、寺山、蒙村、石芽,還有一些隧道的名字,岜礙隧道、弄律隧道,實在難以理解時,我就懷疑是不是壯語的音譯,廣西不是壯族的聚居地嘛。

進入廣西境內,山形變得嶙峋
在廣東地界,空蕩蕩的公路盡頭,群山的線條柔美舒展,連綿雋永,如夢如幻,如古意的淡墨山水。而車入梧州過武宣之后,雨一陣大一陣小,雨霧里,那山,也漸嶙峋,漸突兀,像巨型盆景長在一片片碧綠的稻田里,嗯,回想記憶中的桂林陽朔,這很廣西。
偶爾,一輛重型貨車,貨物堆得高高的,在前面盡速狂飆。車輪帶起雨水如風如霧,將整個車身都裹挾在騰云駕霧般的白茫茫里,每次超車時,我望一眼駕駛座上面目光灼灼的司機,猜想他會不會覺得自己在飛。

看到上林路標了
進入上林縣城后,司機將車速降到最低,我打開車窗,張望外面的世界,這里,離深圳700多公里,路邊也開著玫紅色的羊蹄甲和火紅的九重葛。直到喜來路的轉角,一樹爛漫的粉花壓綠葉,我疾呼停車,天陰沉沉的,下著小雨,卻難掩她驚人的美。我站在樹前,久久呆望。
外面傳來陣陣清晰的雨聲,落在異常安靜的夜里,這縣城的雨夜。或許,我應該在這般晦暗不明的下雨的夜晚,進入上林縣城的,就像真實地走進賈樟柯的電影鏡頭。
忍不住從床上起身,撩開酒店房間的窗簾,望向眼前的小街。
街對面的另一家小酒店的霓虹店名在街面水跡里印出點點紅艷,旁邊那棟房屋黑乎乎的窗口,讓我想起許多年前的一個五月,在江西萍鄉的一個夜晚,年輕的我們睡在一個鋪開了有十多張床的房間里,深夜,也是這樣下著雨,大家趴在長長的破舊窗臺上,看著對面無人的房屋,一個個黑漆漆的窗口,玻璃殘破,于我,有一種暗夜魅惑的美,就像我現在看到的窗外,那種小縣城里,獨有的美。

上林縣喜來路上的一株花樹
從深圳到上林,這一路,走了三個月,阿赫瑪托娃在詩里寫著:你遲到了許多年/可我依然為你的到來而高興。
魂牽夢繞的幾個月跟許多年前相比,我只有慚愧。
終于抵達,像某種,我未知的,不管是好是壞,是悲是喜,都是嶄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