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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珍稀之物
  • 陳再見
  • 4127字
  • 2024-12-20 18:2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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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校門口道別,搖下車窗揮手,其實也只向戴清弢揮手,因為除了他走路,其他人都開著車,連唐瑜的男朋友也把車停在路邊候著了。戴清弢用不著開車,他的車一般就停在學校,有時一停就個把月,不去動一下,電瓶都壞好幾次了,一來是出門的機會少,短途的坐地鐵還方便些,二來在深圳開個車出去,找停車位可以把人找哭。說起來,這車都沒必要買的,老家也通高鐵了,三四個站,回去也就一個多小時的事情。買車只是為了面子上過得去,同事們都買了,不是凱迪拉克就是雷克薩斯,戴清弢一輛二十來萬塊錢的日產SUV也就代個步。他對大機械沒有征服欲望,不過坐在那個逼仄的空間里時,他還是感覺跟騎電瓶車、坐公交車完全不同,開車時,他才覺得自己是成熟的,是像個大人那樣過日子的;即便不開,那也是一個有車的人選擇不開。

如果不出意料,幾個年輕人還會有下半場活動,去夜場蹦迪或KTV唱歌。老老實實回家的,大概除了戴清弢就是老蘇了。老蘇有家有室,妻兒都在家里開著燈等他帶宵夜回去呢,他不貪戀夜生活情有可原,怎么戴清弢也開始興致寡淡了呢?也不是剛開始,至少有好幾年了吧,他幾乎拒絕一切結伴的夜生活,別說蹦迪、KTV唱歌了,就連主動邀同事朋友上街邊吃個砂鍋粥什么的,他也沒有過了,有時別人邀請,他一般也婉拒,實在不好意思拒絕的,嘴上是答應了馬上到,結果過了好大一會兒,還在屋里磨蹭,沒出門,對方來電催,他立馬又后悔了,改口說:“哎呦,突然不舒服,算了,你們吃吧,我就不去了。”總之,在親朋好友眼里,戴清弢早已是一個情趣歸零的中年人了,就像本應跳躍的心電圖上持續一條直線已經很長時間了,還伴隨著讓人煩躁的如同指甲刮過玻璃的吱吱聲響。

同樣的夜晚,春夏之交,是有些暖意了,但是深圳的氣候,來過的都知道,如同漂亮的小姑娘,最具有欺騙性和誘惑性了,夜初戴清弢還猶豫著需不需要套個外套,這會兒夜深了,涼風一上來,皮膚癢癢的,時不時還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或許只有戴清弢有這種感覺,大街上,多數人都已經換上了短袖,有外套的,也脫下來搭在手臂上。戴清弢出了校門,左拐穿過新湖路和向海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一直往東走,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多,燈火也越晚越璀璨。這沿街一百米的樣子,白天看沒什么異樣,一個接著一個的商鋪,有金六福金店、博士眼鏡,以及士多店和涼茶鋪,更多的是真功夫、麥當勞和來自全國各地各種風味的餐館,盡管戴清弢在這兒住了多年,好多店面眼看著招牌換了又換,卻從來沒進去過。它們像是專門為遠方來客準備的,戴清弢沒什么客人,自然也不會光顧。細想下來,光顧最多的還是簡單方便的真功夫。一到夜晚,這百米街道就變了模樣,幾乎成了地攤和露天大排檔的天下,攔人吆喝,飲酒猜拳,啤酒瓶直接摔碎在街面上。戴清弢恨不得能拐個彎回家,甚至還埋怨起了城管,怎么就不來管一管。有一次他還把這事搬到課堂上討論,差點兒跟一個學生吵了起來——沒錯,那個學生正是戴清弢和老蘇聊起的“問題生”,他叫文鼎,不是第一次和戴清弢頂嘴了。那時戴清弢還不知道文鼎家是干什么的,今晚聽老蘇那么一說,他有些明白了,敢情他家也做大排檔生意。

明天是周末,一到周末就焦慮,這是慣例,最近幾年尤為嚴重。明明有很多事情等著戴清弢去做,工作的事情自不必說,工作之外的兼職他也是經常以各種借口請假。就算不工作,也有不少地方沒去過,在深圳十多年了,大學一畢業就進了青元中學,從實習生到“老油條”,沒挪過窩,活動范圍也局限在關外寶安一帶,連梧桐山都沒爬上去過。有一次,他對鵬仔說:“我剛來時,校園那棵榕樹還沒你高呢。”如今它像頂巨傘一般,幾乎把半個操場都攬進了懷里,他是不是連樹都不如呢?不過也有高光的時刻,幾年前,學校修建室內球場,要請一位文壇大腕兒題字,戴清弢通過作協認識的文友,七拐八彎聯系上了,花了十幾萬元,換回六個字。校長覺得值,開大會都表示戴清弢為學校立了功。戴清弢卻覺得大腕兒的字不怎么樣,要價也高了點,完全顛覆他以往對大作家的美好印象。這些都是往事,也只有說起這些時,戴清弢在同事面前才有幾分自信和虛榮。

該做的事情一件件被否定,最后就只能在家里看電視和刷微信朋友圈了。這兩件事做起來會有羞恥感,時間越久,戴清弢越自責,光陰不該被這么浪費的,于是在它們之間,他又抽空看會兒書,他喜歡的作家,像路遙和王小波,《平凡的世界》都刷兩遍了,最近在看《紅拂夜奔》,當看到李靖在泥濘的洛陽街上要踩著高拐行走時,他笑出了眼淚。按理說,喜歡王小波的人不會輕易喜歡路遙,喜歡路遙的人一般也不會看王小波,可就是這么奇怪,戴清弢兩個都喜歡,而且都認同,覺得小說就應該像他們那樣寫,要么像王小波,要么像路遙。當然,看書漸漸也成了儀式,很快,他就感覺乏了,需要去冰箱里翻出些零食吃,接著走向陽臺,越過爛尾的別墅群眺望青元中學亮著燈管實際又空無一人的教室,抬眼就是黑魆魆的天臺,幾個小時前,他們還在那上面慶祝同事的生日呢,眼下卻像是幾十年沒人上去過的廢棄場所了,仿佛明天媒體就會寫“在天臺水箱里發現腐爛的尸體”之類的新聞,像是都有可能發生。戴清弢獨自發了一會兒呆,半袋薯片已經吃完了,他把曬干的褲頭收起來,又給快枯萎的綠蘿和梔子花澆了點水。睡覺之前,他想給母親發個微信。

自從給母親買了個智能手機,她就越來越晚睡了。戴清弢的微信剛一發送,母親就秒回了。“在做啥呢?”母親問。“和你說話,你做啥呢?”“沒做啥呢,和你說話?!蹦缸觽z在微信里還都挺幽默,不像見了面,不出三天,就煩了。所以,戴清弢不太喜歡寒暑假,暑假還好,他可以找借口不回家,寒假恰逢過年,必須得回去。家里就母親一個人過,雖然她年紀也不算大,沒病沒疾的,再說還有一幫廣場上認識的舞伴,不至于寂寞,或者說,過得比兒子滋潤多了。戴清弢都懷疑母親哪一天會帶回一個男人給他看,然后輕描淡寫地說:“兒啊,你老不結婚,那我先結吧。”

老家東海城離深圳不遠,過了惠州就到了,開車要三個小時,坐高鐵一個多小時就到了,高鐵站就在小城邊郊,班車往來不過十分鐘。以前不方便時,戴清弢回去得勤一些,現在方便了,反而不怎么回去了,怕母親給他安排各種各樣的相親。母親現在最關心的就是戴清弢的婚姻大事。去年,母親幾乎以乞求的口氣讓兒子回去一趟,見個女孩,她已經提前把好關了,是在廣場跳舞時跟舞伴聊起的,對方也有意,覺得當老師好,穩當實在,而且在深圳當老師工資又高,不像一些小城里的老師,下了課還要去開三輪、擺地攤。母親說,那女孩在一家商場里收銀,也算是有個正經工作,所謂的正經工作,在她看來,只要不是在KTV或洗腳城上班,都算正經了。人嘛,長得還行,關鍵是年輕,三十歲不到,沒談過戀愛。母親跟兒子說這些時,一點兒都不難為情,仿佛在談論一件商品的好壞。戴清弢一聽就索然了,長這么大還沒談過戀愛,肯定有問題吧,不是他不喜歡沒戀愛經驗的女生,而是快三十歲了還沒談戀愛的女孩,不是太傻就是太精,戴清弢可不想結婚后一直被人要挾,“嘿,老娘嫁你時還是黃花大閨女”。后來當然沒見面,因為戴清弢壓根就沒回去。為了母親,他還是退了一步,加了女孩的微信,說是保持聯系,合適就談。從微信朋友圈上看,小姑娘長得還可以,只是不知道關掉美顏后會不會是另一番模樣,兩人是聊了一段時間,戴清弢很快就發現沒什么好聊的,她的話題總是離不開小城的奇人怪事,要么就是談明星,鹿晗、關曉彤,沒一個是戴清弢感興趣的。再看她的微信朋友圈,轉發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兒,幾乎都是謠言帖,“不轉后悔一輩子”“出大事了”“一定要看”,諸如此類,戴清弢想表示友好點個贊都感覺無從下手。沒過多久,他們就不再說話了,他把她的微信“朋友圈和狀態”設置為“不看他”,而他半年才發一次,估計早就被她刪了,相互之間連發個信息驗證也懶得動手。戴清弢記得那個女孩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賈靜衣。

母親還想給戴清弢介紹女朋友,戴清弢騙她說跟賈靜衣還談著呢,后來露餡了,因為母親特意去商場問了人家,結果尷尬了,母親打電話把兒子罵了一頓,說她在東海城那個最大的商場丟了人了,那女孩說她兒子活該娶不到老婆,連話都不會說,跟個啞巴似的。戴清弢聽了哈哈大笑,以為母親吃了虧,再也不會給他介紹了,誰知,沒過多久,母親又找了一個,這次說是在政府部門上班的,宣傳部,還能寫點“豆腐塊兒”什么的,跟戴清弢對胃口,就是年紀大些,三十好幾了。戴清弢覺得這個還算靠譜,文藝女青年,確實是自己的菜,不過沒過幾天,母親又打來電話,急忙告知,不行,她探聽到了,原來那女的結過一次婚,孩子都上幼兒園了,放在娘家,以為那樣別人就不知道似的——是啊,母親是什么人啊,在小城里,就沒有她想打聽卻打聽不到的人和事。再后來,戴清弢干脆騙母親說自己交女朋友了,是他同事,也是老師,挺好。母親可高興了,老催戴清弢帶回去給鄰居們看看,也殺殺那個商場小收銀員的威風。戴清弢哪里敢回去啊,一回去就壞事,這也是他遲遲不敢回家的原因了。

不知道是哪里來的自信,戴清弢在這個周五的深夜,卻強烈地感覺到,他的謊言似乎就要成真了。他給母親發微信時,幾乎都想脫口而出,以證明這一年來的欺騙實則不是欺騙,真有那么一個女同事喜歡著他,還是讓人怦然心動的暗戀,哎喲,太意外了,幸福來得太突然。戴清弢忍不住還是把晚上的聚會跟母親說了,把所有參加的同事都說了個遍,當然包括宴會的主角毛璐。如果這時候母親來個靈魂追問,問他女朋友是哪一個時,戴清弢難保不會一時沖動,“就是毛璐啊”。幸好母親及時剎住,她表現得比兒子理智多了,其實也可能正忙呢,要刷微信朋友圈,聽說最近又開始刷抖音了,時間簡直有些不夠用,恨不能再活五十年。

掛了電話,戴清弢總算冷靜了下來,這一冷靜,簡直有些后怕,這是怎么啦,智商一下子歸了零。他恨不得抽自己兩巴掌,不就是受邀參加了生日聚會嗎?不就是人家看過他幾篇小文章嗎?怎么就飄飄然了呢?太賤了,果然是悶騷男人最容易胡思亂想,像魯迅先生說的那樣,看見白臂膀,就想到了床上戲。戴清弢得趕緊睡覺,至少把危險的想法通過一場覺稀釋干凈??墒且惶上?,他又忍不住拿起了手機,點開毛璐的微信,把他們僅有的兩句語音對話聽了一遍。他發現毛璐的聲音聽起來真是舒適,沒有一般女性過于嬌柔的嗲氣,又略帶一些中性的沙啞,總之剛剛好,像木棉花開在和煦的三月,一夜之間滿樹火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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