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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臺趕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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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清弢三十歲那年,曾在心里暗想,三十五歲得結婚,四十歲之前生孩子,那樣一來,孩子十八歲時,他最多也就五十八歲,還沒退休,如果再往后拖,結婚啊,包括生孩子,就沒多少意義了。要是萬一,四十歲之前還不能找到合適的女人,那就算了,一輩子不結婚了,孩子也不生了,像身邊那些反生育主義的年輕人,極端地認為如果謀殺是將他人的生命縮短,那么生孩子無疑就是故意制造出一樁本來就沒必要的死亡,他們認為,不再生育才能阻止人類繼續向死亡獻祭。戴清弢不知道是從哪兒看來的觀點,在微信群里,或者微信朋友圈轉發的文章?

那是當年的想法,如今他已經三十七了,一九八二年出生的,屬狗。想想都覺得恐怖,從二十幾歲開始,他就誤以為時光在他身上是靜止的,直到突破三十歲的大門,他還覺得自己是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別人偶爾問起年齡,他一時之間也答不上來,不是故意,是真不記得自己幾歲了,只知道屬狗,“屬狗的,幾歲啊,二十多吧”。以前二十八九,說是二十多,沒人會較勁,一旦過了三十,哪怕是一個月,一天,一個小時,聽的人都會較真,像是忍你好久了,瞧這副恬不知恥的嘴臉,仗著“天生麗質”不顯老,就可以驕傲到不尊重時光無情的流逝了?“你都三十了,大叔”,就差加上一句“醒醒吧”。戴清弢一笑置之,沒覺得多難堪,或者突然醒悟過來,他的情緒仍舊浸泡在福爾馬林藥水里,堅信“80后”還是年輕的代名詞,死性不改。

現在好啦,再過三年就四十了,別說結婚,連個曖昧的對象都沒有。四十歲是什么概念?就是說,如果有一天突然死了,人家最多也是可憐你命短,不會說你是“夭折”或“年紀輕輕還有大把世界(潮汕話:豐富多彩的人生)沒見過”之類的話。三年又是什么概念?一年就是眨一下眼,三年就眨三下啰,尤其是他們當老師的,靈魂工作者,一年的時間被硬生生分割成四瓣,還長短不一,過起來就要比常人更具節奏感,也更為分裂和焦灼。簡單說,時光過得要比別人快一些,盡管是心理上的快,不是物理上的,但又有什么區別呢?老家俗話說“等水不開”,時間本來就不存在,是人類想象出來的度量。戴清弢是教語文的,他更愿意相信心里的感受。再說了,這俗話說的“等水不開”,下一句就是“等畝未大”。“畝”是什么?潮汕方言,就是老婆,舊時不是還有童養媳的習俗嘛,自然是一天天盼著老婆長大成人啊。戴清弢有時還真想回到過去,就像班里的學生經常說他的,老古董最適合生活在古代。

幾乎從參加工作起,戴清弢的終身大事就被親朋好友們惦記著,有介紹認識的,有安排相親的,可熱鬧可用心了。他是遇到過不少現在想來還可以的姑娘,可惜當時不上心,或者說貪心,像誤入桃花源的漁者,覺得好風景還在后頭,錯過了,回頭看,好姑娘都已經結婚發福了,手里牽一個小孩,肚子里又懷了一個。要說后悔吧,也談不上,家庭生活雞飛狗跳的,即便是新婚的小兩口,學校里的同事也見多了,頭一天還在食堂里相互喂飯呢,第二天就互相不理睬了,走廊上遇見也不說話。這只是冷戰,還有熱戰的,小三跑校園門口堵人,妻子帶著親屬來喊打喊殺的……戴清弢在辦公室正好面向校門的窗臺上就見過那么幾宗,不好插手,權當看熱鬧。

要說單身,其實也蠻好的,寂寞和焦慮是常伴左右,不過更多是自由和無所顧忌啊。平時大伙兒上班都差不多,上了講臺,無論狀態如何,基本都得變了個人,亢奮不敢說,至少也要充滿激情吧,否則幾十個小家伙兒都能把人碾壓成齏粉,教書教出心理疾病的不是沒有,學校的心理治療室既為學生開放,也常年為老師敞開門。戴清弢十多年老師當下來,早就練就了一身人格分裂的本領,只要一走出校門,他就像個飽滿的氣球被扎了洞,立馬就蔫了。那種喪氣的狀態讓他很享受,至少全身心松弛了,在他那兩居室的小公寓里,他橫擺豎放,想干啥就干啥,看電影、打游戲,肚子餓了,就自個兒下樓,上超市買點小菜,配一罐啤酒,煙也抽得肆無忌憚,把房間熏得跟火災現場似的,懶得出去時,就拿起手機,在App里點個外賣,半個小時不到,有人咚咚咚敲門,他穿著褲衩去開門,犯不著保持人民教師的莊嚴形象,更不用擔心會被“色狼”入室侵犯。那些結了婚的同事一個個苦大仇深的樣子,可享受不了如此恣意粗獷的生活。

戴清弢租住的Warm公寓跟學校也就一路之隔,當然,中間還隔著一溜未竣工的小別墅,有十多年了吧,一直爛尾在那里,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像是身體某處無法根治的頑疾。戴清弢站在自家狹小的陽臺上,低頭能見爛尾別墅的房頂,抬頭能越過新湖路望見學校的操場,當然了,站在操場上也能望見公寓,陽臺上幾盆快枯死的花草和幾條剛洗的褲衩,都能數得清楚。戴清弢犯不著跟人公開哪個陽臺是他家,每次看見褲衩掛在遠處陽臺上迎風飄舞的樣子,他就感覺像是懷揣著一個秘密,無人知曉。

春節剛過,新學期伊始,有新來的實習生找不到住的地方,食堂用餐時打聽哪里有房子租,有人喊:“那個……戴老師,你不是在附近的公寓住嗎?怎么樣,給新同事一點兒關懷嘛,介紹過去看看?!贝髑鍙|假裝埋頭吃飯,飯堂換了新廚師,做的紅燒肉又香又軟,待他把一塊肉嚼碎吞咽后,半天才抬頭說:“最好別去,管理太垃圾。”他想靠這么些小心思,似乎就能獨享一座公寓了,實際也是為了自我隱藏,要是哪天同事搬過去了,一來二去串個門,一腔熱情探討教育事業啥的,那不比結了婚還拘謹?“垃圾你還住那么久?!蓖聜円膊皇潜康埃瑐€個是人精,知道戴清弢是故意的?!澳銈冄?,還不知道戴老師啊,要是未婚女同事,他就不會這么說了?!笔程美镱D時一陣哄笑?!澳鞘牵贝髑鍙|也咧著嘴笑著說道,“可惜學校沒招到年輕未婚的女實習生……”幸好玩笑被一場電視里正播放的球賽打斷了,公牛隊對湖人隊,科比進了個三分球,有老師嘴里的飯菜都差點兒噴出來了。掛在墻上的電視機幾乎每天都被體育老師霸著體育頻道,有時吃個飯搞得像在體育館,就差搖旗吶喊了。

沒什么事時,戴清弢也愿意下課后,去室內球場打會兒籃球,除了幾個皮膚黝黑的體育老師,剩下的是幾個科任老師,徒弟鵬仔、心理輔導員老蘇、校刊編輯部的設計師小周偶爾也會參與其中。從體格和膚色就能看出區別,通常也是體育老師一組,科任老師一組,半場賽,激烈的時候也可以打到幾十比幾十,相互咬著,不分伯仲。不過戴清弢個子不高,一般也就配合人家進球,個把小時下來,基本就沒什么意思了,得找個借口回家了,就當是活動下筋骨。

戴清弢抹著一頭大汗,回到邊上的座椅上,先是抽了根煙,校園當然是禁煙的,不過在下課后的球場,沒領導見著,沒學生在場,他們也就偷著抽。毛璐走進來時,戴清弢剛把煙滅了,正在收拾椅子上的衣服和手機。毛璐一臉春風得意的笑容,問:“戴老師,就走啦?”戴清弢見毛璐一身休閑,不像是來打球的,她是舞蹈老師,除了教民族舞、國標舞,還教時尚的街舞,屬學校開的第四課堂,大家報名踴躍。她還經常帶隊代表學校外出參賽,領回大大小小無數個獎杯獎牌,校史館里的榮譽有一部分就是她贏回來的,年終晚會一般也少不了她的曼妙身影。戴清弢平時跟毛璐接觸不多,年齡差在那兒擺著,舞者的身材又頎長,他在身高接近或超過自己的女孩面前都有一種壓迫感,不自在。他們也就在球場的時候才見上面,毛璐不打籃球,卻喜歡看男老師們打籃球,也算是一種特殊的癖好吧。

“戴老師晚上有事嗎?”毛璐問。

有事嗎?說有也有,說沒有也沒有。戴清弢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一個單身漢能有什么事,回去無非也就是想著晚飯吃點什么好。

“要是沒什么事,晚上一起啊,今天我生日。”毛璐繼續笑著,看樣子不是客套話,是特意過來邀請的。

“好呀?!贝髑鍙|這時候也不好意思拒絕了。毛璐邀請的無非也就是球場上幾個球友,還算聊得來,加上晚飯又有一個好去處,何樂而不為。

兩人便在座椅上坐了下來,聊了一會兒閑話。戴清弢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著毛璐,她修長的大腿擱在椅子上,膝蓋竟比他高出半拃,戴清弢故意把雙腿挪開一些,側著身子面對毛璐,這小女孩(對于他而言,確實是小女孩,三十歲左右)五官長得還蠻清秀,平時看著大大咧咧的,一身松松垮垮的中性裝扮,多數老師都把她當男孩子看待。興許是生日的緣故,戴清弢看見她臉上還化了淡妝,涂了腮紅和眉影,像第一次出門見客的女孩子,略微還有些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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