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南闕國的第一場雪。這么冷的天，其實并不適合出門。可我在這個日子，卻出奇地想聽花娘的小曲。

花娘是流連閣近幾年的花魁。當(dāng)初之所以被瑤姨招進(jìn)來，正是因為她彈得一手好琴。至于為什么會喜歡上她的琴音，我也說不清楚。或許是她的琴音會讓我想起某些往事，以及那個一直藏在心底深處的女子。

說實話，花娘的琴音很撩撥人心，在這樣的雪天能夠靜靜地聽上一曲，真的是種享受。只是我正聽得起勁，就有人敲門：“主子，人已經(jīng)到達(dá)闕隆城了。”

我伸出手，打斷了正在撫琴的花娘，告訴她我該走了。

離開流連閣，街上已經(jīng)鋪滿了白雪。華靴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地響。很多年前，也有這樣一個下雪天。在那個夜里，我失去了一些東西，如果可以，我愿意用一切去換取那樣的一夜。

只是，這世上沒有如果。

從來就沒有。

回到百靈莊，一進(jìn)門就見到了那個身影。一身的鵝黃色的小襖，讓她在雪中看起來像是個精靈，也給這冰冷地雪天帶來了一絲暖意。

“小白。”她的眼睛依舊清澈，看到是我，飛一般地向我跑來。我張開雙臂，就像她小時候那樣，接住飛奔過來的她，讓她依偎在我懷里。

“小白，我來了。”她偎在我懷里，不住地磨蹭。

我只是寵溺地笑笑，并不說話。因為我知道她要來，早在半個月之前，我就收到了小惜的信，告訴我念靈要來南闕國。

“小白小白，我想你了。你想我嗎？”

看著她期待的小臉，我淡淡地笑了：“我也想你了。”也想小惜，她的娘親。

念靈就這樣住了下來，一住就是一個月，很快就是春節(jié)。我本想送她回去，讓她回西冷國陪小惜。畢竟春節(jié)這樣的日子，是要一家團(tuán)聚的。可她卻死活不愿意，執(zhí)意要留下。她說用一個月的時間趕回西冷國，時間不夠。或許她在路上，大年三十就要這么過去了。

我想了想也是，最終只得作罷。

三十的那天夜晚，我和她吃了個團(tuán)圓飯，只有我們兩人。飯桌上，她眨著杏眼對我說：“小白，只有家人才會一起吃團(tuán)圓飯。從今往后，我和你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么？

呵，我從來就是一個人的。家這個字，我不敢奢望。

可是，看到她那么開心地笑著，我卻不忍破壞這甜美的笑臉。所以我也只是笑笑，并不答話。

晚飯后，我和她一起在院子里守歲。每年的除夕夜，闕隆城都會大放煙火。她很喜歡，拉著我爬上屋頂，一同看天邊轉(zhuǎn)瞬即逝的煙火。

其實，我并不喜歡看煙火，這種綻放絢麗，卻又瞬間消逝的東西，我不喜歡。我喜歡永恒，而這種東西，是最短暫的。所以盡管她看得開心，我的心思卻完全不在這煙火上。

“這支簪子好美。”念靈從煙火上收回視線，將注意力凝到了我手中的簪子上。“可以給我看看嗎？”我還沒有允許，她就從我手中拿去了簪子。

十八年了，那支簪子從未離開過我的身邊。

“柏、惜……”她撫上簪子上刻的兩個字，聲音有些顫抖，“這簪子，很特別。”說完，她就將簪子一下塞進(jìn)我手心，不再看它。

我不知道她這是怎么了，可我并沒有多于的心思去關(guān)心她。因為我現(xiàn)在特別想一個女子，本來會擁有這支簪子的女子。

除夕過后，天氣漸漸暖和了起來。快到上元節(jié)的那幾天，街道上的雪已經(jīng)融化了。

上元節(jié)，這一天對我來說很特別。十八年前的上元節(jié)，是我遇到小惜的日子。所以往后每年的上元節(jié)之夜，我都會守在闕隆城。我也說不上來為什么，或許我還在期待，期待那樣的相遇。

上元節(jié)的前一夜，我便特別想念小惜。想念我們初識的那段日子，所以很自然的，我也想聽花娘撫琴。那天，夜已經(jīng)深了。可是像流連閣那樣的風(fēng)月場所，正值最熱鬧的時候。我只身一人來到流連閣，與往常一樣，讓花娘在房間里為我撫琴。

那一夜，我躺在軟塌上，閉目聽曲。可沒過多久，門就被人一腳踢開了。緊接著，一抹鵝黃色的身影驀地霸入我眼簾。

是念靈，怒氣沖沖的念靈。

我看了她一眼，并沒有起身。對于她這樣的舉動，我是生氣的。這么大一個姑娘家，竟如此不避嫌，大半夜只身跑到風(fēng)月場所。

不論是什么理由，她這么做都讓我很生氣。

念靈看了一眼旁邊的花娘，又轉(zhuǎn)頭看向我。第一次，我第一次從她的眼里看到了很多很多說不清楚的情緒。

“滾！”她提著劍指向花娘。花娘卻將目光移到了我身上，我點頭示意花娘離去，房間里就只留下了我和怒氣沖沖的念靈。

我從軟塌上坐直了身子，淡淡地說道：“這么晚了你不睡覺，怎么跑這里來了？”本想訓(xùn)她，可是話到嘴邊卻變了。

她沒有答話，只是這么看著我，一直看著。過了好半晌，她提在手中的劍突然掉在了地上，發(fā)出很清脆的聲響。下一秒，她整個人都撲到了我的懷里，將我抱得緊緊的。

“我喜歡你。”她的聲音很輕，像情人在耳邊低語。

“小白，我喜歡你。”她又重復(fù)了一次，聲音依舊很輕。

我沒有答話，不知道該說什么，我在生氣。

她抬起頭來，很認(rèn)真地看著我：“小白，我是真的喜歡你，一直喜歡你。”

看到她這么認(rèn)真的樣子，我無奈地笑了：“我也喜歡你。”對她，我發(fā)不了脾氣。縱使她的行為再怎么讓我生氣，我也無法對她發(fā)脾氣。

可是我的回答，她似乎并不滿意。整個人顯得很急，好看的眉毛糾結(jié)在一起：“我是說真的，我真的喜歡你。”

我笑著將她散落的發(fā)絲撫到耳后：“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她將我的手拉在掌心緊緊地握著，“我喜歡你，真心喜歡你！是小青姨娘對璽軒叔叔的喜歡，是娘親對爹爹的喜歡！”

我不知道該怎樣形容現(xiàn)在的感覺，有點震驚，有點酸澀，更多的卻是無奈以及無力。她說出的這番話，讓我很頭疼，一種對小孩子的胡鬧而感到的頭疼。

“不早了，我們回去吧。明天是上元節(jié)。”不想再跟她在這個問題上繼續(xù)糾纏下去，我決定帶她離開。

“小白！我是認(rèn)真的，我真的喜歡你。你明白嗎？明白嗎！”念靈甩開了我的手，沖我大聲嚷著。

可我卻無力回應(yīng)，只是淡淡地看著她，說：“念靈，你還小。你不懂得什么叫喜歡。”

她很激動，說：“我懂，我都懂！”

“不、你不懂。你小青姨娘對璽軒的感情，是愛，不是喜歡。你娘親……你娘親對你爹爹的那也是愛……愛和喜歡是有區(qū)別的。”我無力地說完這番話，希望她能明白。可是我知道，許多時候，時間才能讓一切改變。或許要等到她年紀(jì)再大一些，她才會明白我所說的一切。

念靈靜靜地站在那里，也不說話，只是低著頭靜靜地站著，似乎在思索什么。過了好半晌，她才輕聲問道：“小白愛我嗎？”見我不答話，她臉上浮現(xiàn)了一絲苦澀的微笑，“小白也有深愛的人吧。只是那個人不是我，對不對？”

“那么……”她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睛清澈透亮，“被小白藏在心底深處的女子，是誰呢？”

就像是一顆石子投進(jìn)了平靜的湖面，念靈的這句話在我的心里掀起了一陣波瀾。

想到那個在我心中占據(jù)了十幾年的女子，我的心中一片黯然。十幾年，人生能有幾個十幾年？

我沒有說話，默默地轉(zhuǎn)過身去。因為我害怕她的雙眼，那雙眼睛好像會看透一切，好像會將我藏在心底十幾年的秘密掀開。

只是秘密最終還是被掀開了。念靈將那層遮蓋秘密的輕紗劃破，讓我心底的秘密完全暴露在陽光下。就那樣鮮活地跳動著，閃著刺眼的光芒。

“小白愛著娘親，對么。我的娘親。”她黯然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其實很小我就知道了，你愛她。你們總是覺得我什么都不懂，但我都清楚。你愛她是么？”念靈的聲音輕輕的，透著一絲與她的年齡不相符的成熟，“小白，我不在乎的。就算你忘不了娘親我也不在乎……”

“我一直認(rèn)為，這世上沒有誰會是孤單的。璽軒叔叔有小青姨娘相伴，爹爹有娘親相守。”念靈頓了一下，聲音里雖有些微微地顫抖，可是卻異常堅定，“而你，你還有我。這世上，還有我陪你。讓我陪你，好么？”

她的這番話讓我很震驚。雖然這一夜我已經(jīng)震驚了太多次，可這一次卻是讓我最為震驚的。

這世上，有我陪你，讓我陪你。

多么熟悉的一句話？這句話藏在我心底十八年了。十八年前，那個女子也對我說過這句話。那個時候我以為她會是我的未來，會是我的所有。

可我錯了，我最終失去了她。

無邊的思緒瞬間占滿了我的整個心田。時光有時候就像是一扇蒙滿了灰塵的紙窗戶，當(dāng)你推開這扇窗戶的時候，你就能找回那早已逝去的過往。

有一個瞬間，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夜晚，那個女子在我耳邊輕語的夜晚。

一路上，讓我陪你。不論風(fēng)雨，不論荊棘，有我陪你。

當(dāng)我從回憶中醒過神來轉(zhuǎn)過身去的時候，我震驚地發(fā)現(xiàn)，念靈竟然已經(jīng)脫掉了她的衣服，整個人一絲不掛地站在那里。

“小白，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的心。”念靈大大的眼睛中含著淚水，臉上的表情有著一種讓人心痛的哀傷和決然，“我喜歡你，愛你。所以，我愿意把自己給你……我的決心，你明白么？”

我不知道她小小的身軀里到底隱藏了多大的勇氣。這個瞬間，我完全呆楞了，腦子里閃過了無數(shù)個畫面。有小惜和我相處的畫面，有念靈從小到大賴著我的畫面。一個接一個，不停的在腦子里輪番滾動。

初春的夜晚依舊很涼。當(dāng)我醒過神來的時候，她的嘴唇已經(jīng)被凍得發(fā)紫。我拿起她散落在地上的衣裙，為她輕輕穿上。貼近她時，一股處子的幽香自她身上傳入我鼻尖。直到這一刻，我才驀地發(fā)現(xiàn)，當(dāng)初的那個小丫頭，竟已經(jīng)出落得這般俏麗了。

她長大了，真的長大了。

“走吧，我們回家。”我牽著她的手，這次她沒有反抗，很柔順地跟著我離開了。

這一夜，無眠。

第二天就是上元節(jié)。一大早我就派人準(zhǔn)備馬車，我要將念靈送回西冷國。讓她繼續(xù)待在這里，我不知道還會發(fā)生些什么。

雖然我知道她會不開心，可是沒有辦法。這次就算是用綁的，我也要將她送回去。

送走念靈之后，不知道為何，我的心情變得很低落。整整一天，我都悶坐在家里，回想著念靈的話，回想著以前的往事。直到晚上，我的心情才有所回升。我決定出去走走，舒緩一下心情。

今天是上元節(jié)，闕隆城的大街上非常熱鬧。人潮涌動，街道兩旁各式各樣的花燈照得整個城市恍若白晝。

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寶馬雕車香滿路，鳳蕭聲動，玉壺花轉(zhuǎn)，一夜龍蛇舞。上元節(jié)的闕隆城，無疑是這個城市最有情趣的時刻。

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看著那些歡樂的人群，一絲淡淡的愁緒籠上了我的心頭。

我跟那個女子的第一次邂逅，也是在一個上元節(jié)的夜晚……

“姑娘是在稱贊在下生得俊朗么？”

“公子今天出門很急么？”

“不知姑娘此話怎講？”

“不急怎么會把皮都忘在家里了？”

“皮？”

那個女子俏眉一展，甜甜一笑，伸出玉指輕輕地點了一下自己的臉頰。

往事歷歷在目，她的那抹微笑仿佛就是在昨天剛對我綻放過。但轉(zhuǎn)首間，物是人非，佳人已嫁，唯留愁緒罷了。

“小白！”一個突如其來的熟悉的聲音把我從記憶中拉了出來，驀然回首，只見在燈火闌珊之處立著一個俏生生的女子。

此時，那名女子的臉上正掛著甜美的笑容。仿佛時光倒流，這甜美的笑臉跟我記憶中的那張笑臉突然重疊，融合，難分彼此。

“小白，我想你。”那名女子突然沖上來撲進(jìn)了我的懷里。直到這會兒，我才看清了，這名女子，竟然是念靈。

我震驚地看著懷中的少女，不敢相信她會出現(xiàn)在這里。

“小白，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她緊緊地抱著我，一刻也不愿松手，“從我決定離開娘親的那一刻起。我就打定主意會跟著你，不論你在哪里，不論你心里有誰，這輩子我都跟定你。”她仰起小臉看著我，唇邊的微笑甜美而絕對，“所以，你別想甩開我。這輩子，下輩子，就算是追到地獄，就算會有輪回轉(zhuǎn)世，你都別想甩開我。”

不知道為何，這次，我沒有再推開懷中的念靈。她似承諾似宣言的話語，仿佛是觸碰到了我內(nèi)心深處某個柔軟的所在，就像是冰山消融，我感覺到自己早已冰封的心似乎是裂開了一道縫隙。

我不清楚這種感覺代表了什么。但我想，至少此時，此刻，我并不想排斥這種感覺。

遠(yuǎn)處，月上柳梢頭。上元節(jié)的夜晚，或許，我將不再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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