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李飄走了，落魄山在龍泉山門中算不得巍峨，但主人不在，對身處落魄山的兩蟒而言，倒顯得有些昂霄聳壑了。一個是寂寞的，另一個則是憋屈的。

崔誠東山高臥，雖無望武神，壽元可數，倒也無性命哀愁，看得開了之后，死生大事也不過云煙而已。

時值盛夏，窗外生機肆意昂然，崔誠坐在書房，望了眼窗外，忽然嘆了口氣，“怎的？一天天的，跑不夠？”

只見崔瀺驀然立于崔誠身后，不告而來，而后走近崔誠，望了眼其手中所執書籍，略略嘆了口氣，“總歸還是有些不服氣罷？”

崔誠彷若未聞，翻了幾頁，見崔瀺仍舊未走，便將書本輕輕合上，放于案前，看了眼比之自己更要蒼老的崔瀺，時移世易至此，白發人送白發人這事，實在令人生厭，“無事不登三寶殿，可別說你到這兒只是為了瞧老夫一眼，在老夫大限之日再來也不遲。”

崔瀺只是笑笑，而后默了半晌，“我來此地，是見另外一人。”

崔誠斜瞥了一眼崔瀺，“誰？”

“一個已死之人，未死之人。”

崔誠皺了皺眉頭，心中閃過幾個名字，但看了眼崔瀺，一字未說，崔瀺見爺爺不愿打啞謎，接著道：“齊靜春，我的小師弟，嗯，如今是第二小的師弟了。”

崔誠想到了那把竹椅，便道：“睹物思人不是這么做的。”

崔瀺念了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崔誠面色一沉，顯然是想到了在飄字樓前晃蕩的那塊桃符，道：“我也知逃之夭夭的出處。”

崔瀺笑了一聲，崔誠面無表情，重新坐回案前，若是崔東山在此處定是放聲大笑，笑到打滾，之后再出幾句狂言，想必定是能博得崔誠一笑，崔瀺轉身離去，邊走邊道：“我便自去了。”

崔瀺身后只傳來一聲手指搓過紙頁，翻去一頁的聲音。

粉裙女童睡在李飄慣躺的竹椅上，猛字樓那邊是給了粉裙女童一間屋子的，樓里雖清涼舒適，可不知為何，卻比不得檐下竹椅睡得安心。

崔瀺經過粉裙女童，望了眼其頭頂不遠處懸著的桃符，看那粉裙女童的臉，想必不知夢去了何地。

待崔瀺穿過門扉，粉裙女童打了個寒顫，而后看著檐外烈日，想著自己也該努力修行一二，不然等到山主回來，指不定已經超過了自己。

粉裙女童打起精神，至竹椅彈起，剛踏出屋檐，灼日光芒剛照在臉上，便如被神通者射了一箭，又怏怏躺回了竹椅，只見其縮在竹椅上，對自己失望地搖了搖頭，最后癱在竹椅上，望著不遠處的飛蟲發呆。

崔瀺看著眼前那副春和景明，問道：“如何？”

一縷春風，吹至崔瀺耳畔：“很好啊。”

“確實，躺著便能修行，比那只黑蛇好上太多，身處寶山而不自知，便是如此。”

只見齊靜春身形出現至崔瀺面前的書案后，問道：“各有機緣而已，為何來此？”

“來問問李飄。”

齊先生望了眼身后的春和景明，輕嘆了口氣。先前李飄來飄字樓拿信，喚了齊先生幾聲，但齊先生彷若未聞，李飄沉默片刻說道：“之后我會去云霄王朝看看。”

“你是如何得知，我這縷殘魂未滅。”

聽齊靜春如此問，崔瀺走至齊靜春身邊，坐于書案后，隨手翻看起一本書，“稚圭也有如樓前一樣的，那么一把竹椅，一眼便知。”崔瀺看到那書的最后一頁空白處寫了幾句心得，不免笑笑，又頓了下，望向齊靜春似有些凝實的魂魄，揚了揚手中的書，“怎么賴在這世間不走，難不成又有了些希望？”

“希望一如既往，如今，只是充當一把枷鎖罷了。”

“枷鎖？鎖李飄的？”

齊先生不置可否，看了眼那本書案上的那本游記，接著道：“在一切走向無可挽回的分崩離析之時，總歸有人要去舍命罷，我這一縷殘魂，不多不少，正好。”

“你倒是看得開，不知又在李飄身上做了些什么謀劃？想當初為了讓他逃開佛道兩家的合圍，做了不少手筆。”

齊先生笑笑，想起了李飄幽深的眸子，笑道：“其一便是如你所說，其二，則是讓他待在鎮子，佛道輔之，修為更是一日千里，之后，無論如何推算，驪珠破碎之際，他定然殺得人頭滾滾，那時，便是佛道爭勝，無論誰贏，他再無自由。再者天機不可泄露，師兄可知是何意思？”

“自然知道，就是說出來不靈的意思。”

齊先生柔和笑了笑，望向窗外有些刺目的日光，“你呢？坐南望北，指日可待？”

“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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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京城。

高魄閉目盤腿坐于密室內修煉，心中思忖皇兄高煊于幾日前離京，前往大驪龍泉的林鹿書院簽訂條約。這是無可奈何之策，大隋文運昌隆到底比不過大驪武道昌盛。大隋向來嘲諷大驪為北方蠻子，但依大驪流傳的那句話，說不過你，我難道還打不過你嗎？文以載物，武以載人而已。

高魄睜眼，心道天尊許久未召喚，自己已至洞府境，這等修為速度，加之入門極晚，可稱得上是驚世駭俗了。

高魄作為地支子，對天干三人有些推斷，乙丙二人不好說。但甲，在高魄心中是已確定的，必定是李飄，若如此，那么乙丙二人中，定有一人是盧淼，不言而喻，丙是盧淼。

先前高魄便曾問過天尊，天干地支到底有何區別？是否來區分男女，天尊卻言自己并非那等膚淺之人，天干地支，天干為右。

高魄再問天干相比地支有何好處？天尊答道：“天干可借本尊神通，本尊很是珍惜啊，至于地支……”說到此處，天尊笑了笑，笑聲玩味，“子丑寅卯，輪轉不止，用完即棄，豈不美哉？”

高魄不甘心地問道：“如何晉升？”

“看本尊心情。”

那一日高魄對膚淺二字有了更深的了解。

密室門忽而打開，高魄抬首望去，卻見自己母后身著簡裝，走了進來。只見大隋皇后左右看了看，這間密室左右不過幾盞長明燈，中間放置一類似蓮座的圓臺，高魄平日便坐在此處冥想修煉。

大隋皇后看著自己的女兒，高魄看著她，臉上露出笑意，本想起身來迎，卻見到大隋皇后擺了擺手，而后走上圓臺，坐至高魄身邊，高魄立刻撲到自己母后懷里，大隋皇后一邊輕拍高魄后背，一邊笑問道：“平素就這么坐著修行？”

“練氣士不練氣，不跟武夫一般了？再者女兒也沒劍修的天賦。”

大隋皇后調笑道：“是誰先前吵著你皇兄非要走武夫路子的？”

“那不是都怪母后你沒發現女兒天賦異稟嗎？”

高魄見自己母后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有些深意，微微嘆了口氣，將視線挪開，大隋皇后見女兒這般模樣，摟了摟高魄，“你父皇問，那件東西，還能讓多少凡人變成修士？”

高魄的左手忽然顫抖了下，大隋皇后將高魄的左手握住，高魄看向自己母后，只見其眼神中盡是歉意。

“皇兄還會回來嗎？”，而后高魄自問自答般道：“我定會讓皇兄回來，也不會讓大隋亡國。”

大隋皇后聞言抱緊高魄，一句話也說不出，待大隋皇后抬起頭，看向高魄溫柔一笑：“你……練吧。”

待皇后走后，高魄側頭看了眼肩頭衣料，那里顏色更深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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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北俱蘆洲的仙家渡口，一身著洗得有些褪色的粗布道袍的道士，走至打樵山渡口駐地，門前往來修士眾多，雖人影錯亂，但卻不嘈雜。

道士正是洞玄，這一路繞了許久，才至老龍城這邊一座渡口，看著眼前盡顯恢弘的仙家渡口，有些肉疼，畢竟跨洲而行，花費很是昂貴。

老龍城為南海之濱，打醮山在此地常駐。問過渡口修士鯤船何時而來，并付過十枚小雪錢定金后，那渡船修士才隨意給了洞玄一枚，刻著羅天大醮之景的牌子，洞玄收下牌子，拱手謝過那修士后，便打算尋一住所。

走在路上，洞玄想著離鯤船過來還有七日，先前入城便花費不少，既然還剩七日，便在外城開一小攤，混過去算了。

洞玄挑了周圍個人不多不少的樹下，既能遮陽，離驛館也算近，待小攤子鋪開，他便縮坐在攤子后的馬扎上，低頭感受著人來人往。

坐著坐著，周遭的一切便驀地消失了，整個天地便剩下洞玄一人，神魂深處一片深不見底的大海，洞玄望著眼前深藍，掙扎片刻，直愣愣跳了進去，而后愈沉愈深，此后只剩下窒息與痛苦，最后便感覺連自己的魂魄都要消弭了。

“喂喂喂，醒醒，你這懶鬼道士就是如此這般做生意的？”

洞玄驟然驚醒，因那喊聲似乎穿透了心湖神海，洞玄緩緩睜開眼睛，只見眼前是個穿著粗布麻衣、胡子拉碴、孔武有力的漢子，或者說武夫。

洞玄起身，臉上露出諂媚的喜悅，問道：“這位……居士，來一卦？”

“算一卦多少錢啊？”

洞玄想了想：“一枚小雪錢。”

那漢子‘哦豁’了一聲，“你還真敢要，準不準啊？”

“不準。”

“好啊，給我來一卦，要是……你說什么？”

洞玄見那漢子瞪著自己，已是掄起了袖子，訕訕道：“初出茅廬，不敢說準，客官要不找找別人。”

那漢子‘哈’了一聲，“敢在老龍城開掛攤的，就你這一家啊，看都不看，那就是江湖騙子，信不信我替天行道？”

洞玄見狀，識趣道：“敢問名諱？”

那漢子上下掃視了洞玄片刻，“鄭大山。”

“生辰方便告知于貧道嗎？”

鄭大山冷冷看著眼前這犯忌諱的窮道士，冷冷回了句：“不方便，你不問問我要算什么？”

“算姻緣？”

“哦。”，鄭大山來了興致，問道：“我姻緣如何？”

洞玄閉了下眼睛，最終，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般，毅然決然道：“看面相，像個孤獨終老的。”

鄭大山聞言直接暴起，一巴掌拍碎了洞玄面前的卦攤，且加上聽到了身后隱約傳來的笑聲，沉聲道：“想死？我送你去見道祖”

洞玄縮退到樹干處，“好漢饒命，我不在此處擺攤就是。”

鄭大山滿臉獰笑，“還想走？禍從口出知不知道？我是何修為？你的回答決定了我出幾拳。”

洞玄比了個八，鄭大山見到那個八后，氣勢驟降，但洞玄卻愈發感到寒意，只聽鄭大山問道：“我何時能更進一步？”

“快了快了。”

鄭大山捏著指關節，卡卡作響，“嗯？”

“大概一月后。”

鄭大山不是很滿意，“大概？”

洞玄一臉苦相，“我不是神仙啊……”

鄭大山深深看了眼前這個看似懦弱的窮道士，瞅了瞅那碎成一地的攤位，扔下十枚小雪錢，轉身離去了。

待鄭大山轉過街角，進入一無人胡同后，陰神出現在其身旁，“這個人大有問題。”

“我知道。”

“這句話是神君說的。”

鄭大山身形頓住，咬了咬牙，轉身返回。

正在樹蔭下摩挲著那十枚小雪錢的洞玄，忽見鄭大山去而復返，愣了一下，在鄭大山臉上的笑還沒完全露出時，洞玄立刻將錢塞回衣兜，拔腿便跑。

鄭大山頂著僵住一半的笑臉，呆愣片刻，而后罵了句：“什么狗東西，跑得真他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