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飄在楊老頭處休養了一月有余，期間陳平安常來探望，見李飄眼中總是沒什么神采，便與他講些落魄山之事。

山門現在修建的不錯，本來確要將一棟竹樓名為爽字樓，但被阮秀和魏檗強硬制止了。因旁邊就有一座猛字樓，這邊再叫爽字樓，看上去實在不像話。魏檗見陳平安有些執拗，還苦口婆心的為其講了那無敵神拳幫的事跡。

日后若是山門被發揚光大，必然會請些有頭有臉的人物，這誰見了心里不犯嘀咕。陳平安見魏檗一副你起這名字我就去死的樣子，便只好起作飄字樓。

李飄聽罷只笑了笑，陳平安看他臉上總算有些笑意，但仍舊滿眼的迷茫，道：“李飄，你讀的書應該比我要多許多，我覺得書中的道理你應該都懂，如果自己心中有道理，不論別人如何，那都是該去做到的，我真不知你究竟在憂愁些什么事情？”

李飄看著陳平安卻沒說話，他心中是羨慕陳平安的。李飄茫然于去追尋一個必定會叫自己失望的結果，無措于世間諸多道理不過是鏡花水月，所求者甚多，所做者甚少，那么是要庸庸碌碌地活下去，還是去做那只攀于樹枝撈月的猴子。

李飄溫煦道：“我傷快好了，到時再去落魄山看看山門。”

陳平安點點頭，臨走前忽而問道：“祖宅放的那把竹椅已經幫你搬到落魄山竹樓了。”

李飄微笑著點點頭。

陳平安走至院落，便看到楊老頭坐在院中吞云吐霧，問聲好后，在要離去時，楊老頭叫住了他。

“李飄怎么樣？”

陳平安雖然心中奇怪楊老頭為何要問這種問題，但仍恭敬答道：“似乎很茫然的樣子。”

楊老頭笑道：“茫然，茫然好啊，二十歲的小伙子總該想不通一些事情的，不然事事明了，看著就迂腐得緊。”

陳平安撓了撓頭，楊老頭看著他，吐了口煙，“看你體魄，練拳是未有懈怠？”

陳平安說道，打百萬拳與那書讀百遍其意自見是一個道理，自然不能懈怠。楊老頭聽罷深望了他一眼，擺了擺手。

看著陳平安離去的背影，他心中嘆道，這才是我不看好你的原因啊，或者說不想看好。

暮春時節，得益于驪珠福地靈氣充裕，李飄總算是恢復了大半可下地走路，向楊老頭告過別，便先去了祖宅。

在此時節本該泥濘的巷道被鋪上了青石磚，李飄踏在上面沒有再無以前松軟虛浮的感覺，一步一步走得很踏實。

他抬頭望向兩側，之前與搬山猿戰斗而受損的房屋皆被修繕過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徜徉到了祖宅門口。

開門走入院落，望過去沒什么大變化，但沒什么變化才是最難得的，想必師姐花了不少心思，在想起阮秀時李飄心里又是一沉。

李飄走入里屋，伸出手，環繞著這小小房屋行走，指尖一一劃過灶臺、桌椅、門窗，最后對著陳平安父母的牌位拜了拜。在心靜下走出屋舍時，驀然有種恍然如夢之感。

將門上鎖，李飄走至騎龍巷，遠遠迎面走來一儒雅俊秀的書生，那書生愈走愈近，看向李飄的眼神也愈發的自信。等至李飄面前，那書生笑著道：“我叫做李希圣，希言自然的希，圣人無名的圣，是寶瓶的大哥，你是李飄吧？”

李飄點點頭，問他如何認得自己，李希圣笑道整個寶瓶，這么年輕的男子觀海也沒幾個，自然一眼就能看出。

李飄摸了摸發髻，卻沒摸到，這才知道自己走得太急，頭發散亂著便在巷道間穿行。

李希圣臉上忽然出現些愧疚，躬身賠禮道：“我二弟的事，實在是對不住，大道煌煌，卻難知其一。”

李飄見他誠懇，便也明白了李寶瓶為什么會喜歡他這個大哥，只說了句一陰一陽謂之道。

李希圣啞然失笑道怎能如此說。

李希圣望向李飄，見他臉上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笑問道：“在想什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李飄沉吟片刻問道：“你讀了許多的書？”

“算是吧，不過讀書也不在多，就像寶瓶說你只精讀了那三本書，我覺得就很好，道理也只那么多罷了。”

李飄點點頭：“這書上的道理只是給人去看的嗎？我遠游所經歷的道理很少，但人心盤剝卻甚重，這樣的世界實在讓人……失望。”

李希圣看著他笑道：“至圣先師所言道理是為了讓人明辨是非，區別于人的獸性，若是將道理看做律法，難免會深陷囹圄。”

“但大多為非作歹之事無人懲戒，且修士善惡不分，視凡人為螻蟻。我想許多修士心境皆為此，他們自由的邊界離尋常百姓很遠，道理安在？”

李希圣搖搖頭：“這個問題很難，三教皆有論述但世道依舊如此，你是因人心而失望沉淪，這大可不必，不如為了追尋正義而矢志不渝，君子只令己身。”

李飄想起了云靄山那些殘破的孩子們：“以一己私欲取人性命者，該不該殺。”

李希圣自然答道：“該殺。”

“如果那個人是寶瓶二哥呢？或許他已經做了這樣的事，我也能殺？”

李希圣默然與李飄并肩行走：“我想我會攔著你，即便他罪已致死。”

李飄忽然笑了起來，所以這個世界說簡單來簡單，但許多簡單交織起來后，復雜得讓人絕望且心生畏懼，李飄倏然想通了許多。

李希圣看著李飄輕輕嘆息一聲。

二人自廊橋處別過，李飄忐忑走到了阮家鋪子。

阮邛新收了三個記名弟子，此時三人正熱火朝天地開爐打鐵，見遠遠走來一人，三人許是通過阮秀知道李飄樣貌，紛紛停下手中活計，接連喊了句師兄。

李飄著他們輕輕頷首，問道：“師父呢？”

其中一人指了指北面那座劍爐，李飄道了聲謝，緩步而至。

走至門前，不知怎的，李飄推門的手有些躊躇，只聽里面傳來一句：“進來。”

李飄走入鑄造室，捶擊劍胚崩散出的飛星照亮了整個屋子，阮秀與阮邛的氣息配合近乎完美，在一簇簇火星中，李飄等了片刻，最終還是按捺不住愧疚，輕聲道：“師姐，師父。”

阮秀笑道：“我不過受了些小傷，你想砍死我還早呢。”

阮邛沉默不語。

李飄不知如何回應，便只能看著他們鍛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