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天時分，江練寧靜，霽色晴驟，皎月飛光之上，有鯤船行。

張管事在送妥當(dāng)圭夫人化作的女婢后，便告退了。

冬藏與白圭并肩站在一起，李飄深深看了一眼白圭，白圭笑望向李飄，笑容明艷動人，行一萬福道：“仙師，有事請盡管吩咐小女子，小女子定傾力侍奉。”

李飄收回目光，回想起張管事先前那一瞬失魂落魄的心境，此時定然是無暇顧及太多事情才是，竟還有閑情逸致，如此著急忙慌將一婢女送來，想來是認(rèn)為此事與我有所關(guān)聯(lián)，即便不是，也存了要來探查一二的念頭，想到此處，李飄將目光重新投向白圭。

白圭笑容還未出現(xiàn)在臉上，本坐著的李飄身形忽的消失在其眼前，火容刀鋒已斷過白圭一縷長發(fā)，殺停在她脖頸處。

白圭反應(yīng)了稍許，似乎才意識到自己已有性命之虞，驚恐得顫抖起來，表情木然，一滴眼淚淌過臉頰，但李飄不為所動，眼中殺意盎然，冬藏見狀推開李飄刀刃，張開雙臂擋在了白圭身前。

李飄見冬藏纖纖玉指間鮮血淋漓，收回了刀，同時看向地藏，地藏人已呆愣住了，見李飄投來目光，趕緊將冬藏拉到一旁坐下，為其包扎。

李飄很是自然地擠出一個微笑，看向嚇壞的白圭，柔聲道：“世道艱難，人心不谷，只是測試一二，莫放在心上。”

白圭看向疼得瞇起一只眼的冬藏，想起剛才那殺意，心中疑惑，難不成剛一見面就暴露了，這個李飄雖不過是觀海修士，但還需再觀察一二，如此快撕破臉，有些風(fēng)險，便結(jié)結(jié)巴巴道：“仙師可嚇?biāo)琅玖耍舨幌矚g奴婢……”

李飄悠然坐下，倒了杯茶，聽到此處，笑道：“你走？”

白圭連連搖頭，道：“奴婢定然拼命讓仙師喜歡。”

李飄學(xué)著崔東山的口吻道：“你倒還挺賤的。”

白圭聞言眼神斂了下去，只見李飄接著道：“這么想留在我身邊，是受了何人指派？莫不成并非打醮山人士？嗯？”

白圭受著李飄下馬威，心中大恨，臉上卻是撲簌簌流下淚來，“公子何至于如此冤我，我是不是打醮山人士，冬藏妹妹自是知曉，冬藏妹妹手上的傷也是明證。”

李飄指向冬藏，冷笑道：“你莫不要以為我買了她，就是對她另眼相看了，她若是路邊的貍奴，你什么都不是。”

白圭悲哀地望了一眼面無表情的冬藏，跪了下來，道：“仙師何必苦苦相逼，不喜歡小女子，我走便是。”

李飄看向冬藏問道：“如何？”

“仙師自己定奪。”

李飄聲音大了幾分，又問道：“我在問你，如何？”

冬藏嘴巴蠕動幾下，“留下姐姐吧。”

李飄聞言佯裝不耐煩地擺擺手，冬藏扶起白圭退下了。

等二人退下后，地藏看向李飄，顯然有些懼意，連口氣都有些生分，問道：“李飄，為何如此？難不成那位叫做白圭的女施主，有些問題？”

李飄沒說話，上前撿起白圭灑落在地衣上的青絲，李飄以手指挑起那縷發(fā)絲，悠然坐于地藏對面，笑道：“我也算是懂些卜算之法，只是直覺，我在看到那個白圭時，心中便莫名有厭惡之感。”

地藏想起李飄先前拿著藍(lán)珠的怪異行為，終有了解釋，心下釋然，可這卜算之法有違天道，陰陽家的修士，只有極少數(shù)能修到元嬰，且那些修到元嬰境界的人，又有不少死于天道反噬，那場聞名天下的十三之爭，爭斗之先的排位衍卦，就墊了不少陰陽家的人命。

地藏雖與李飄相識時日不多，但在心中已是認(rèn)可了這個朋友，出言相勸道：“這卜算衍卦之法，輕則損害氣運修為，重則縮短壽元，那些陰陽家的高人別看成天到晚問生問死，其實最講究順應(yīng)自然……”

李飄猛地將那縷頭發(fā)攥在手里，道：“那又如何？就看著冬藏去死？對夏盛的死不聞不問，夏盛可是死得徹底，再也不入輪回，有一個人，為了某些人眼中的螻蟻，自己不入輪回，你身為釋教之人，應(yīng)該明白輪回的分量，順應(yīng)自然，哼，不關(guān)己事，才順應(yīng)自然而已。”

地藏念了句阿彌陀佛，又嘆息一聲，他覺得李飄什么都好，就是嗔念太重，他感受的到，在李飄的內(nèi)心深處，對這個世界很失望。

就與他口中，為了那八千人死去的齊先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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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驪，原驪珠洞天，現(xiàn)龍泉鎮(zhèn)，龍須溪河畔。

阮秀坐在一塊半人高的大石上，望向披云山山崖石壁上，氣勢磅礴的那四個字，天開神秀。山門建得有了雛形，作為龍泉劍宗的太上公主，阮秀仍如平常一般，看看鋪子，打打鐵，在落魄山溜達(dá)溜達(dá)，實在閑了便發(fā)發(fā)呆，想些事。

阮秀倏然回頭，望向遠(yuǎn)遠(yuǎn)站在自己身后的阮邛，笑問道：“爹，你都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了，又想喝酒了，難不成怕酒鋪掌柜，不想去打酒，女兒這就去。”

阮邛走到阮秀身邊，他心中有些不好的念頭，陳平安不成，那是命不成。但李飄呢？那是更不成，吃拿卡要，且命太飄忽，沒根沒底。

其實在他心里，誰都有理由不成。

阮邛不知怎么開口，想了半天，將腰間酒葫蘆取下，阮秀的眼睛彎成了月牙，伸手要錢，阮邛看著自己的貼心棉襖，嘆了口氣，將銀子輕放入阮秀手中，見阮秀高高興興地跑了，沒忍住喊了句：“對你爹好點兒！”

阮秀高聲回應(yīng)的知道了的聲音，回響在龍須河畔，阮邛無奈搖搖頭，一陣霧氣飄過，楊老頭站在了阮邛的身邊，抽了口旱煙，笑道：“你呀，總想些沒底的事，別最后一坨牛糞都沒撈著。”

阮邛嘿笑了一聲，顯然楊老頭牛糞的稱呼深得他心意，笑望向楊老頭，問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啊，李飄那小子才走多久，又惹了什么麻煩？”

“是麻煩找上門嘍。”楊老頭沉吟一二，轉(zhuǎn)而道：“李飄的長生橋斷了，你想怎么補救？”

“補救？”阮邛疑惑看向楊老頭，“李飄這長生橋斷了后，不還生龍活虎的？還勘破了心魔，不挺好？”

楊老頭長長吐出一口煙，心想這心魔哪那么容易勘破，看著煙斗里直直飄向天的煙氣，道：“這長生之橋啊，陳平安是斷了的好，但李飄卻是怎么都不能斷的。”

阮邛思量一二，不解道：“此話何意？”

“便是字面上的意思。”楊老頭抽出兩張符箓，是李飄所繪制，讓包袱齋售賣的陽氣挑燈符，道：“其上大道之力甚重，但兩張相比，其中一張則有所衰減，想必以后便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阮邛問道：“你為何執(zhí)著于讓李飄重回大道？”

楊老頭將煙斗在石頭上磕了磕，笑道：“什么叫重回大道，多少人盼都盼不來的大道，在你這兒，倒像是什么關(guān)隘了。”

“你知道的，李飄不一樣。”

楊老頭沉吟片刻，道：“是讓他不要拋棄大道。”

阮邛笑道：“聽著倒像是請求了？”

楊老頭并沒有否認(rèn)，看向阮邛，“算是，算是最后的請求。”

阮邛的笑意收斂，寂靜的河畔邊，兩人并肩站立片刻，隨后楊老頭身影消散，阮邛輕嘆了口氣，這口氣嘆出時，那被楊老頭磕用煙斗磕了幾下的大石，化做了塵埃。

怎么活都是活，就讓為師為你選一條不那么難的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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蛟龍溝，桂花洲上，洞玄和陳平安二人被數(shù)條蛟龍圍堵于此。

洞玄身邊站著陳平安，陳平安身邊站著洞玄，兩個人一個平靜，一個平靜的準(zhǔn)備拼命。

兩人身前站著桂夫人。

洞玄蹲在一旁，看陳平安掏出張品秩極高的符紙，而后開始落筆，下筆如有神，最后請神敕令之人卻遲遲下不了筆，隨后洞玄便眼睜睜看著陳平安將陸沉敕令四字，落了上去。

這是洞玄最不想見到的名字，洞玄正準(zhǔn)備呼喚天尊之時，心海之中忽然回響起了天尊的聲音。

“親愛的孩子們，想你們了。”

洞玄不免嘆了一口氣，這是他最不想聽見的聲音。

神魂如雨滴于天空傾倒于魂殿，洞玄轉(zhuǎn)頭看去，天尊一如往常，雙手交叉，抻著下巴，笑望向眾人。

坐于地支子位的高魄，看向?qū)γ嫣旄杀唬欢葱煊X到視線，望了過去，只見高魄張牙舞爪了一下。

天干甲位的盧淼見狀嘴角微不可查的翹起，高魄年幼練字時，寫得不好，魄字左右分了家，那時陳霽第一次見到她的名字，認(rèn)成了白鬼，這便成了她的外號。此時哪還不知，看來高魄是將洞玄當(dāng)做自己了。又往深里一想，立刻洞悉了高魄推測天干甲為李飄。

天尊用手指點了點桌面，看向洞玄，洞玄微微點頭算做敬禮，天尊問道：“還跟在陳平安身邊？”

洞玄點點頭，補充道：“現(xiàn)在他正被人做局，身陷蛟龍溝中，估計……”

“命不久矣？”

洞玄搖搖頭，先前殺了陳平安那么多次，死不掉終究是死不掉，道：“那倒不會，請了陸掌教的敕令。”

“知道為何拉你過來嗎？”

洞玄道：“想必和陸沉有關(guān)。”

“不錯，道家老三死命往這邊瞧，把你神魂拉來，為你遮擋一二，跟好陳平安，現(xiàn)在便不要指望殺了他，等一等，等山水顛倒之后，到那時，不管是李飄，還是陳平安，都會有趣起來，不像現(xiàn)在，無聊乏味的緊吶。”

吩咐完洞玄，天尊看向盧淼，盧淼靜靜地坐著，天尊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沒與他說。

高魄聽不到天尊的話語，她見天干乙位空缺，且天尊許久未理會自己，便討話道：“不知天干乙去了哪里？”

天尊悠然看向高魄，笑道：“殘魂而已，去他該去的地方，本來我覺得十八層地獄就不錯，但他一刻鐘死個上百次，實在讓本天尊厭煩。”

高魄干巴巴地說了句謝天尊指教，天尊沉默片刻，失笑道：“送你件法寶，可將選定之人神魂，拉入如同魂殿一般的空間中，不受天道約束。”

只見一道菱形印記出現(xiàn)在高魄鎖骨中間，高魄閉眼感受，遲疑片刻問道：“敢問天尊除了讓我等尋覓同道中人外，還有何吩咐，小女子定然赴湯蹈火。”

天尊只是笑了笑，指了指漆黑的穹頂，道：“入了這魂殿，而后你們不管做什么，最終都會得到本天尊希望的結(jié)果，隨心所欲即可。”

高魄聞言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心里散出，不自覺抖了一下，“敢問？大隋會如何？我皇兄高煊會如何？”

天尊開懷大笑，卻又淡漠地說道：“溺水者，攀草求生，你知道是何意思啊？”

高魄垂下了頭，洞玄在一旁百無聊賴地玩著手指，心想他家天君祁真受陸沉之命，為大驪南下做釘子，這大驪鐵騎南下了，大隋就掰著指頭過日子去吧。

盧淼看向高魄，有些憐憫，大勢所趨，她正在算計的事被各方看了個底兒掉，不過，天尊這攀草求生倒是有趣，若讓草于水面飄得多些，緩緩大隋的命，最后一把大火燒起來，豈不絕美？

高魄不依不饒問道：“天尊真無辦法？”

盧淼嘆息一聲，閉上了眼，洞玄依舊掰著手指，天尊笑容斂了下去，摸了摸下巴，又搖了搖頭：“本天尊寂寥許久，你身旁卻是如此的空曠，作為地支子難道不羞愧？”

高魄辯解道：“若戰(zhàn)事一起，我會將大隋每一個子民都轉(zhuǎn)為修道之人，如今，我已為天尊尋了不少崩玉宿主，只是我并不認(rèn)為他們有能面見天尊您的資格。”

天尊起身，緩緩走到高魄身后，待天尊站定，高魄嚇得全身不自覺地抖動起來，而后一只手搭在了她肩頭，天尊靠在她耳邊，輕聲道：“這大勢的意思是，不管大驪南不南下，大隋都會滅亡，大驪南下，大隋有南下的死法，這不南下大隋有不南下的死法。”

正當(dāng)高魄自顧自絕望時，天尊轉(zhuǎn)而道：“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天尊一揮手，大殿中間的青銅長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光陰長河，平靜，奔騰不息。

“玩弄時光的代價，可不小啊，想想清楚。”

“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錯嘍，是魂飛魄散，不入輪回。”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