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相剛開始說的時候，顧毓有一點尷尬。

雖非他本意，但這終究是人家關上門來說的家里事，聽到總是不好。

他正欲喚人把自己推出去，便聽到了秦相為女兒籌謀的種種出路。

聽秦相的意思，他并沒有讓女兒在婚事中二選一，更不存在秦枝那日“不嫁你，就得嫁皇帝”的說法。

況且他今日所見所聞，秦相愛女之心盛極，因而秦枝的退路實在是又多又穩。

于是他下意識屏住呼吸，想聽聽秦枝的看法。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內心，竟然有一絲隱秘的期待。

他已經很久沒有期待過什么事了——前半生的榮耀在一次背刺中戛然而止，還有什么值得期待呢？

秦枝抬頭看向原身的父親，他鬢邊已有白發，仍不失文官的儒雅清正，此刻擔憂地望向自己的女兒，拳拳愛女之心可見一斑。

“爹爹，我喜歡顧將軍。”

“我愿意嫁給顧將軍。”

顧毓扶著輪椅的手緊緊攥住。

秦相輕斥自己女兒：“說什么胡話！定親這么久了，不見你主動問起顧將軍，也不曾同他有什么交談，為父同你談起婚事來，你也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哪有女子這樣喜歡一個男子的？”

也許是秦相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太過嚴厲，很快放軟了聲音哄她。

“你若是不愿進宮，我門下亦有不少青年才俊，你看上哪個，以你才情容貌，再加上爹爹做靠山，誰敢委屈了你？”

秦枝嘆了口氣，有個當丞相的爹，某種程度上也是個麻煩事。

在官場上同別人斗了幾十年心眼子的秦相，早已修煉得人精一樣，哪是扯幾句謊就能糊弄過的？

可如今，總要給出一個理由，不然這一關怕是輕易過不去。

秦枝撲通一聲跪下，聲音之大，同時驚住了偏殿的秦相和正廳的顧毓。

顧毓以為這父女二人因為自己生了什么齟齬，想要勸兩句，只是剛推動輪椅，又停了下來。

他此時的身份實在是尷尬，某種程度上，自己才是這場齟齬的始作俑者，若不是他不爭氣，秦姑娘這時又何必到了下跪的地步？

顧毓抿住嘴唇，只覺得如坐針氈，此刻真真是留也留不得，走也走不得。

秦枝的聲音繼續傳來。

“爹爹，您教女兒自幼熟讀四書五經，女兒雖沒讀出什么大名堂，但也明白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于風雪的道理。”

“顧將軍春風得意之時，不知擋了多少人的路，彼時那些人礙于他聲名，不敢動他，如今他……蒙此大變，當今天子卻不曾厚厚撫恤，下面的人看著天子臉色，又怎么敢好生待他？您看將軍府門庭冷落，就知道顧將軍的日子不好過。”

“我嫁過去，總能照應幾分。”

隨著秦枝的解釋，秦相的表情越來越黑，最后忍不住打斷她。

“荒唐！荒唐！”

“且不說大丈夫頂天立地，進退輸贏都乃兵家常事，本該等閑視之，他顧毓榮也好，辱也罷，都是他的命數，與你有什么干系？”

“再說了，就算你想要幫他，又何必搭上自己的終身幸福？我亦憐惜他年少英杰，敬重他赫赫戰功，朝堂之上自會多照拂他一二，但我決不允許自己的女兒去受這樣的苦！”

其實秦相說的是對的。

沒有人應該犧牲自己的人生去拯救別人。

但誰讓秦枝是任務者呢。

所以她只能繼續同秦相周旋。

秦枝鎮定地同秦相對視，絲毫不為其氣勢所懾。

“這些我都明白，父親。”

“但我心里過不去這道坎。”

“也許會有您這樣的人去幫他，但，能幫多少？又能幫多久？”

“我放心不下。”

“不妨告訴您，女兒本來也沒有什么嫁人的想法，對男女情愛、母子天倫也不曾有過向往，本來打算絞了頭發去做姑子，只是怕您經受不住，這才一直沒有提。”

“后來議親，說是顧將軍后宅無人，關系簡單，我亦聽說他久不在府，想來嫁過去也不會受什么束縛，這才應下了。”

“如今擺在您和我面前的，不過是兩種選擇，要么，我嫁給顧將軍，去尋我心中的道義，要么，我退婚出家，心留遺憾，從此長伴青燈古佛，尋求一個安寧。”

“我知曉前路艱難，亦知曉命途無常。”

“此一去，或許賠上一生榮華，也不過做的是無用功。”

“然，女兒所求，不過知行合一四個字而已。”

說這些話的時候，秦枝一直不曾把視線移開，就這么直直地同秦相目光交接。

因此，秦相也不得不正視自己女兒身上那令人詫異的決心。

真奇怪，明明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嬌女，姿態卻比他見過的好多男子都要堅定無畏。

他的女兒，何時出落成了這般模樣？

旁聽的系統都聽得一愣一愣的，心想宿主平時不怎么愛說話，但是該說不說，唬人那是真有一套啊。

但它還是擔心地問秦枝：“能說得動秦相嗎？”

秦枝毫不猶豫地回答系統：“可以。”

因為秦相是真的愛自己的女兒。

所以從小讓女兒讀的不是女訓女戒，而是圣人之言、君子之道；所以在女兒獨自出府去見顧毓的時候不做阻攔，只是派了家丁陪同；所以在秦枝提出要嫁給顧毓的時候，不是一味否定，而是把道理和現狀都掰開了揉碎了講給女兒聽。

秦枝能給出的所有理由，所有辯解，其實都可以被駁斥、被否決。

她也并沒有期望自己能做到口吐蓮花，通過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使得秦相最終心悅誠服，欣然答應女兒的請求。

她所要展現出來的，不是強大的邏輯能力，不是縝密的利益分析，而是一往無前、不撞南墻不回頭的決心。

只有她的決心、她的感受，才會讓秦相動搖。

愛是秦相這種聰明人，唯一的軟肋。

也是秦枝最大的砝碼。

秦相果然沉默了片刻，然后輕輕地、輕輕地對自己的女兒說：“既然做出這個選擇，那就不要后悔。”

秦枝膝行至他身邊，將臉頰靠在這位剛剛輸掉一場博弈的父親的胳膊上。

“謝謝爹爹。”

“您放心。”

“秦家的女兒，永遠不會后悔。”

離開偏殿時，秦相猶豫片刻，還是叫住了秦枝。

“為父教你讀這些書，是不是害了你啊，囡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