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帥帳之后又隔了三十步,才見南營。狄風(fēng)之部此次南下統(tǒng)共只有五千人,一戰(zhàn)之后便只剩四千多一點(diǎn),雖在逐州城外扎營時用方營布寨,可大多士兵都分在東西北三營,因此南面營中無多少士兵駐扎。
方愷所說南面獨(dú)帳,正是幾條營道相交之地,夜里巡營的必經(jīng)之地。狄風(fēng)一眼看過去,就見那帳外戈戟相錯,士兵們層層守在外面,不禁又是一笑。
這方愷也真是太過小心了些。
狄風(fēng)走過去,不等人喚他,便先開口道:“留四個人,其余皆撤了?!?
前面的士兵面帶疑色,卻仍是收刃道:“是!”
狄風(fēng)在外面望了一周,而后越過那薄甲利槍,獨(dú)自入得帳中。
帳內(nèi)狹小不堪,雖是燃了幾支燭在四角,可還是覺得暗。
劉睿本是屈膝低頭坐著,聞得外面人聲,這才抬頭,看見來人,愣了一下才又變了臉色,放在腿邊的手攥緊了,“狄將軍?”
狄風(fēng)微一點(diǎn)頭,朝他走近兩步,看清他面容憔悴眼泛血絲,不禁道:“劉將軍不肯進(jìn)食,難道連覺也不睡?”
劉睿面色頹然,“敗軍之將耳,狄將軍不必對我這般客氣。”
狄風(fēng)輕笑一聲,隨手搬了個馬扎至他身側(cè),坐下,以手撐膝,望著他道:“劉將軍可是在心中恨透了狄某?”
劉睿不答,偏過頭,也不看他,半天才道:“逐州既失,我本已無顏再對我鄴齊皇帝陛下及千萬百姓,之所以久未以死抵罪,不過就是等著見狄將軍這一面?!?
狄風(fēng)挑眉,“可是因清瀏關(guān)?”
劉睿點(diǎn)點(diǎn)頭,低嘆道:“我兩日來思慮反復(fù)終是不得。死前惟有一愿,懇望狄將軍能將此事告之于我。”
狄風(fēng)眼神定定,望著他,慢慢吐出兩個字:“西澗?!?
劉睿聞言猛地將頭轉(zhuǎn)過來,“西澗?”語氣且驚且疑,面上盡是不信之色。
狄風(fēng)點(diǎn)頭,“正是西澗?!?
“怎么可能!”劉睿一下子站起身來,目光迥然,盯住狄風(fēng)不移,“西澗在兩山之后,多年荒蕪,里面盡是泥沼腐草,一般人誰都不敢從那里過,你大軍怎能自那而入!”
狄風(fēng)看著他,嘴角稍稍一彎,卻不開口。
劉睿喘了一口氣,又道:“且不說你能不能過得了西澗,那繞至山后的小道也是崎嶇不平艱險不堪,若是取小道而行,自古都是出關(guān)容易入關(guān)難,你只一夜時間,如何能入得關(guān)來!”
狄風(fēng)緩緩起身,“狄某若沒記錯,劉將軍與已歿的薛將軍二人,都是去年入冬之后才隨軍至清瀏關(guān)駐守的罷?”
劉睿看他,“是又如何?”
狄風(fēng)低笑,“是故二位將軍只知西澗春冬盡是泥沼,卻不知夏秋西澗之水大漲。”
劉睿一時啞然,半晌才結(jié)巴道:“你……你也非常駐此地,怎能知道西澗此時水漲?”
狄風(fēng)面色沉了些,“狄某一年前亦曾兵敗于此,收兵回京前特意尋訪過這附近的山野林家,問清了逐州周圍的地形種種,因是知道那西澗盛夏時水勢最洶。”
劉睿眉頭微皺,“既是水勢最洶,邰涗大軍又怎能泅水而過?”
狄風(fēng)搖頭,“并非是泅水而過。西澗兩側(cè)山間,遍地均是毛竹,邰涗大軍至西澗后捆竹成筏,靠了那些竹筏才過了西澗?!?
劉睿臉色愈白,一下跌回座上,“難不成邰涗眾大軍當(dāng)真是一夜攀巖繞徑入得清瀏關(guān)內(nèi)的?”
狄風(fēng)低頭望他,一臉不置可否之色。
劉睿拳握得指骨突起,“你白日里下令列陣于關(guān)前叫戰(zhàn),是為了引得鄴齊大軍只防關(guān)前邰涗大營,是不是!”
狄風(fēng)點(diǎn)了點(diǎn)頭,悠悠坐下。
劉睿咬牙,“你用五千人叫戰(zhàn),就不怕鄴齊大軍真的出關(guān)迎戰(zhàn)?你夜里率軍自山后越水跋涉,就不擔(dān)心不能于天亮前趕赴關(guān)內(nèi)?整整一日一夜未休,你就一定能保證麾下五千將士們還有力氣與鄴齊大軍相戰(zhàn)?你狄風(fēng)一代沙場名宿,怎會愿頂如此大的風(fēng)險,行此險招!”
狄風(fēng)聽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卻不打斷,直待他停下,才開口,“就算是此時,劉將軍都不信狄某會真的只率五千人同你鄴齊大軍叫陣,更莫論當(dāng)初的薛暉薛將軍了。以薛將軍之老沉謹(jǐn)慎,又怎會放大軍出關(guān)迎戰(zhàn)!關(guān)外兩山之險,最適伏兵,鄴齊當(dāng)是比邰涗更怕!”
劉睿擰眉,想起當(dāng)日在城樓上薛暉所言,便再說不出話來。
狄風(fēng)看著他,眼神逐漸變得凌厲,“非死戰(zhàn)不勝,非遲速不得,非必得不可!”
劉睿眼望狄風(fēng),欲動卻不敢動,一時被他這三句話給震住了。
狄風(fēng)停了停,又道:“風(fēng)圣軍的將士們個個都是冒刃陷陣之士,在狄某麾下已有十一年矣。莫說一夜渡水翻山入清瀏關(guān),便是奇險更甚之役,亦非不曾有過!”他牢牢盯住劉睿,“并非是狄某愿冒風(fēng)險,實(shí)是狄某深知麾下眾士之資!”
他這幾句話擲地有聲,劉睿只覺耳邊陡鳴,先前胸間憋著的一股氣頓時就泄了,手腳僵硬動不得,面上也沒了顏色。
狄風(fēng)隔了半晌,重又看向他,“劉將軍也不必如此,勝敗乃兵家常事。依狄某看來,鄴齊大軍亦是勇猛非凡,只不過……”
劉睿心底一絞,只不過……只不過是將帥無謀!
他抬頭,眼中血絲愈多,開口問狄風(fēng)道:“倘若是我鄴齊皇帝陛下領(lǐng)兵在此,狄將軍可還敢言勝?”
狄風(fēng)聞言一怔,隨即面色驟變,抿了抿唇,未答,手卻不由自主緊握成拳。
若是那人在此……
他根本不敢只帶五千人南下!
帳外響起士兵大聲稟報之聲,狄風(fēng)低聲應(yīng)了,那人便掀帳入內(nèi),恰是依方愷之命來送飯菜的。
飯菜上案,香氣四溢,狹小帳中盡是誘人之味。
劉睿撇開眼,看向帳邊,臉色還是慘白無光。
狄風(fēng)卻拾箸遞至他面前,“劉將軍,陪狄某吃些飯,如何?”
劉睿也不看他,只是低聲道:“我既已知曉狄將軍是如何破得清瀏關(guān)的,便無它愿,要?dú)⒁獎?,都隨將軍了!”
狄風(fēng)端起飯碗,吃了一大口飯,才道:“明日遣人送劉將軍直赴遂陽?!?
劉睿聞言又是一驚,“邰涗遂陽?你竟是要將我押解上京?”
狄風(fēng)低笑,“劉將軍還是吃些東西罷,明日離了逐州后也就吃不到這些了。到時一路上都有人在側(cè)嚴(yán)加看守將軍,只怕將軍是想尋死也不得?!?
劉睿略惱,“你……”心中只覺可恨,雖是不甘心卻也沒法,猶豫了半天,才接過木箸,隨便拔了幾口飯菜。
狄風(fēng)余光瞥見他已肯進(jìn)食,也便擱了碗筷,心中略略一笑,又坐了一會兒,才起身道:“劉將軍慢用,狄某營下還有些雜事未決,先行一步。”
他起身,往外走了兩步,又回頭道:“還望劉將軍莫要想不開,狄某還盼回京之后,再同將軍一晤?!?
劉睿只覺嗓間發(fā)癢,一口米飯梗在喉頭,怎生都咽不下去,他抬頭望過去,就見狄風(fēng)已轉(zhuǎn)身,大步出了帳外,再沒回頭。
明明是在戰(zhàn)場上殺得你死我活的敵人,怎會用這種語氣對他說話……
劉睿抬手抹了一把臉,眼角僵酸,幾日來的屈辱憤懣之情再也憋不住,頭埋入臂間,肩膀微微抖了起來。
·
狄風(fēng)出得劉睿帳外便直往中軍帥帳行去,才至中軍行轅前,遠(yuǎn)遠(yuǎn)便望見西面營門處有人聲騷動之狀,雖覺奇怪卻也未顧得上多想,直直進(jìn)了帥帳中。
喬妹已穿戴齊整,靜靜地坐在床邊等他,見他回來,連忙起身,低了頭小聲道:“將軍……”
狄風(fēng)看她,見她臉上猶帶病色,心中略一遲疑,“本想明日讓你隨回京之人一起走,但你這身子……”
喬妹本是黯色的眸子一下亮了起來,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將軍……將軍不再要我回逐州城了?”
狄風(fēng)搖了搖頭,雖是心中盡知她的底細(xì),卻也不愿在她面前提起,只是看著她道:“若說先將你送至我在遂陽的府上,你可愿意?”
喬妹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立時跪至地上,“謝將軍大恩!”
狄風(fēng)額角跳痛了一下,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也不知她先前到底受過什么樣的委屈遭過什么樣的罪,怎的動不動就掉淚就跪,一副生怕將他惹惱了的樣子……他吸了口氣,隨便擺擺手,“也罷,明日你就跟著他們一道上路,路上帶些藥,費(fèi)力撐上幾日,到了遂陽再好好調(diào)養(yǎng)身子?!?
喬妹“嗯”了一聲,卻是跪在地上不起,拾袖擦了擦眼淚,又道:“將軍是我這輩子都沒遇過的好人……”
狄風(fēng)眼角一抽,只覺這帳中再也待不得,便支吾了兩聲,抬腳就走了出去。
一出帳外他便狠狠吸了口氣,這才將胸口悶氣舒了舒,正想重回操練場時,就聽見方愷的聲音自西面急急傳來:“將軍,京中來報!”
狄風(fēng)停步,見方愷一路疾跑過來,不由皺起眉頭,“何事如此慌慌張張的?”
方愷喘著氣,二話不說,更不顧上下之別,將手中木牌并信猛地塞至狄風(fēng)掌間,而后又對狄風(fēng)道:“京中消息,太醫(yī)院御醫(yī)寧墨近除殿中監(jiān)?!?
狄風(fēng)未在意方愷口中在說什么,眼睛只是盯著掌中木牌,上面八個纂后勾邊的紅字煞是令他心驚,“御前文字,不得入鋪”——
這竟是英歡未過樞府三省、自御前直發(fā)至他手中的圣諭!
何事能得如此緊急?!
方愷見狄風(fēng)未聽,不禁又急道:“將軍可有在聽屬下說話?”
狄風(fēng)這才回神,皺眉道:“寧墨除殿中監(jiān)?”殿中監(jiān)本是寄祿官,向來由京中朝官兼領(lǐng),何時輪得到他寧墨來任?
方愷一擦額角之汗,頭稍稍垂了些,再開口時聲音竟是有些抖,“皇上于京中下旨,六個月后行大婚之典,納寧殿中為皇夫?!?
狄風(fēng)腦子里面嗡嗡兩聲,震得他整個人都開始發(fā)暈,胸口一漲,熱血朝上涌去,他一展拳,猛地上前扯過方愷的衣領(lǐng),低聲吼道:“你他娘的說什么?再給我說一遍!”
※※※
“你說什么?”
冷冰冰的四個字,帶著啞意,重重砸在帳中,震駭了眾將。
帳簾未放,中軍大帳處處通明,外面驕陽似火,帳內(nèi)卻似結(jié)了霜一般,靜得出奇。
一致果校尉單膝著地,跪于帥案下十步遠(yuǎn)處,不敢抬頭,額上的汗大滴大滴往下滑,“陛下……”
賀喜未披甲胄,身上單袍褪至腰間,肩側(cè)血跡染目,兩手握成拳撐在案角,額上亦滿是汗粒,“再給朕說一遍!”
座后立著名青袍男子,容貌不甚年輕,正斂眉低頭,從一側(cè)小幾上拿過木碗,右手指間夾著約莫二指寬的竹片,上面用明黃細(xì)綢裹了,從那碗中蘸起呈乳白色的粘稠物,小心翼翼地敷在賀喜出血的右肩傷口上。
一股淡淡的桑樹汁味自帳間彌漫開來,那青袍男子手上緩緩在動,絲毫不為眼前緊張之勢所擾。
那名致果校尉頭垂得更低,聲音有些抖,“西境才傳來的消息,邰涗國皇帝陛下要于六個月后行大婚之典。京中使司是于五日前收到邰涗國書的……”
座下,相對而立的兩排將帥冷汗凝甲,立著一動不動。
皇上滿面怒容誰都瞧得出來,任是誰都不敢在此時去觸天子逆鱗。
賀喜聞之,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都出去?!?
朱雄遲疑了一瞬,出列上前,“陛下,逐州一事究竟如何還未得決議……”
賀喜攥了攥拳,望著諸將,“都出去。”
語氣雖是波瀾不驚平穩(wěn)無比,可字字都透著寒氣。
諸將不敢再疑,領(lǐng)命而退,一個接一個地出了帳外。
賀喜右肩微動,身子向后略側(cè),“你也出去?!?
青袍男子手上動作不停,從一旁捻過一片桑樹白皮,覆在賀喜傷口之上,又扯過白布,飛快得壓著樹皮纏過他的肩,低低地開口道:“陛下肩傷久久未愈,天氣又熱,萬萬不可再動怒?!?
賀喜猛地轉(zhuǎn)過頭,正欲開口,青袍男子便收拾了東西走至案下,行過臣子禮,又道:“臣先告退,入夜后再來替陛下?lián)Q藥?!?
他步子不急,緩緩出得帳外,一轉(zhuǎn)身,就見先前帳中諸將正在帳外一側(cè)候著,誰也未曾離去。
朱雄一見他便急了起來,“蘇院判,你怎么也出來了?皇上的傷……”
蘇祥本是鄴齊京中太醫(yī)院的院判,位在從五品,雖是年近四十,可在太醫(yī)院中也算是年輕的了。此次他自燕平隨圣駕至開寧,賀喜率軍入邰涗境時留他在朱雄麾下。上東道大軍至鄴齊西境后,朱雄接符掌兵,他便隨朱雄之部一路北上,過秦山后,于十二日前與賀喜大軍合師于交河之東。
當(dāng)時蘇祥甫一見賀喜肩上之傷,心中便小驚了一下。賀喜自登基起御駕親征數(shù)次,卻從未有過一次傷得如此厲害。南岵地多山林,夏季潮濕悶熱,賀喜肩傷未得良藥及治,待他來時已是隱有潰腐之象。
多日來賀喜不聽言勸,帶傷率軍向東疾行,定要在入秋前將南岵重鎮(zhèn)薊城攻下不可,因是導(dǎo)致傷口愈合得極慢,若逢戰(zhàn)事,傷口必是復(fù)裂。
蘇祥想了若干法子都不見效,后來偶然發(fā)現(xiàn),惟有以新桑白汁敷傷,賀喜肩傷才略略轉(zhuǎn)好。奈何一路以來桑樹難尋,只在七日前尋到一片,他命人割樹皮采桑汁,用竹筒貯之,這才勉強(qiáng)又撐了些日子。
但若是再這樣下去,賀喜傷勢難控,只怕會出大礙……
蘇祥看向朱雄,輕輕搖頭,“皇上的性子,朱將軍當(dāng)是比在下更清楚罷?皇上不允,在下何敢留于御前不退?”
朱雄一撇嘴角,正要再言,就聽帳中傳來一聲巨響,似是東西觸地碎裂的聲音。
一干將領(lǐng)面露急色,齊齊上前,至帳前卻不敢進(jìn),正躊躇猶疑時,里面又是一聲響,比先前之聲更大。
這回是聽清了,帳中諸物,也只賀喜常年所用的那方玉石紙鎮(zhèn)能砸出這聲音來。
諸將互相一望,面面相覷,往后退了幾步,心中皆明——
皇上大怒!
當(dāng)下誰也不敢入帳去瞧個究竟,只在外面守著。
日頭當(dāng)空而照,遠(yuǎn)處營道邊上來來往往的士兵們時不時地偷瞥一眼,這一干眾將立在中軍帳外,甚是奇怪。
蘇祥低頭,嘆了口氣,喃喃道:“先前的桑汁又是白費(fèi)了?!彼D(zhuǎn)身,皺眉問朱雄道:“之前聽聞逐州失守時皇上都未如此動怒,今日怎會這般?”
朱雄微怔,卻是不答,只低聲道:“這豈是你我打聽得了的!”
他雖是如是說,可心中卻隱隱有些明了。
先前在燕平宮中,他因?qū)τg口出不敬之言而被賀喜杖刑罰俸……后來赴逐州前,賀喜親手交給他那個鈿盒……再后來至開寧時,賀喜只因見了狄風(fēng)一面便改了趁亂伐岵之計……
這種種之事,他先前雖是略有疑惑,卻也并未在意;只是現(xiàn)下一想,這許多事情湊在一起,其后依稀透出的那個原由,讓他心下大駭!
朱雄身子微顫,竟不敢再往下想,左手攥住右手,狠狠將自己掐了一把!
皇上與那女子十年來互相憎惡,相爭相斗何時有過消停!
這件件之事,怎可能……會是因她而為!
·
帳內(nèi)滿地狼藉,案上能摔的東西,已被賀喜全部掃至地上。
碎的碎,裂的裂,恰似他此時的心!
賀喜額角青筋突起,伸手抓過案上之筆,狠狠一折,斷口木屑刺入他掌中,痛亦非痛!
肩上傷口在向外滲血,火辣辣地?zé)男摹?
他向后仰去,靠上座背,撐在案邊的手指在抖。
他助她退敵,他為她負(fù)傷,他許她征戰(zhàn)之果……
縱是她在他背后生生捅了他一刀,將逐州奪了去——他也未像此時這般心痛!
她要大婚。
她竟在此時……在他流血流汗、于南岵境內(nèi)步步難進(jìn)之時……于京中下旨,意欲六個月后行大婚之典!
世間可有比她更狠毒的女子?!
世間可有比她更無情的帝王?!
他以為他夠狠,他以為他夠無情——
誰知他是錯了,他竟是錯了!
※※※
賀喜閉眼,用力握拳,額上的汗貼著臉側(cè)滾下來。
肩上傷口被新桑樹汁浸著,又癢又痛,幾不可忍。
他左手抬起,探至右胸前,緊緊壓住纏在身上的厚白布條……肩下兩寸之處,她曾親手扎過一個布結(jié),一分不差。
那一夜的她,恨他卻不忍他傷,替他包扎時下手狠重,可看見他吃痛,眼里卻一下就凝了淚水。
她的倔強(qiáng)和柔軟,她的強(qiáng)硬與不舍,于那一夜那一刻,正正印于他心間。
擁她溫香滿懷,記憶如此清晰。
她壓他至身下,自己痛得將唇咬破出血,卻咬牙不肯輸。
他駭然,他驚顫,他且不敢信自己竟能容女人如此相待!
但……
她就似那迷魂之香,只聞一次,便永不能戒。
她的笑那般艷,她的眼那般亮,她的唇她的身子……那般軟。
只消再想一瞬,他便覺得自己就要發(fā)狂!
杵州漫漫一夜,蒼翠高樹之下,他親手為她綰了發(fā)髻,可她卻不知他從未對旁的女人做過此事!
烈日刺焰之下,他與她并列陣前,鄴齊大軍擲槍并甲、高呼三聲陛下,可她卻不知那殊禮是為她而行,亦不知那是他給她的何等尊榮!
涼城行宮之中,紫薇花香縈間,他俯身親自替她著履,她的足底貼著他的掌心,冰涼火熱絲絲相抵……可她卻不知,他于那一剎,竟有了獨(dú)愿此生寵她一人之念!
……這許多事情,他還未得機(jī)會告訴她,她便如此狠心,生生掐斷了他的所有念想!
知與不知,痛與不痛,身傷如何,心傷又如何。
一世盡負(fù)旁人,卻不想他有一日會被人負(fù)!
她低柔婉轉(zhuǎn)的聲音那一夜曾說過那么多話,可他竟然忘了。
她說,太荒唐。
她說,你做你的東喜帝,我做我的西歡王。
她說,你與我,永不再見。
字字如針,緩緩戳進(jìn)他的心里……他怎能忘記她的這些話,他怎能忘了這女人有多狠的心,又有多傷人的手段!
不過是半晌鴛鴦夢,他便以為他看見的是她真心。
荒唐,果真太荒唐。
他許她以后位,她給他一巴掌。
他拱手讓她疆土,她命人奪他重鎮(zhèn)。
他日夜念她為其心焦,她遣送國書言之大婚。
賀喜眉間深陷,猛地推案起身,案上斷筆滑出案邊,落在地上,一路滾至帳邊。
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他究竟還能做什么!
他低喘一口氣,抬手將腰間外袍飛快扯上身,任肩上之血滲過布條染上墨袍卻也不顧,大步朝帳外走去。
右靴才落沙,帳外側(cè)面便響起一片“陛下”之聲,諸將皆在。
賀喜轉(zhuǎn)身,褐眸映著日焰,散出令人不敢迫視之茫,刀唇微開,聲音沉似金鈞,“將派往逐州的人馬盡數(shù)召回?!?
眾人面色盡是不信之色,“陛下?”
他上前一步,伸手自朱雄腰間抽出長劍,朝下壓腕,在腳下沙地上飛快地劃了幾道,而后劍尖輕點(diǎn)其中一處,低聲道:“明日改道,自六合平向北,直取南岵壽州!”
朱雄臉上略驚,“壽州堅城固守,以陛下此時麾下之兵力,怕是難以攻??!”
賀喜抬眼,挑眉,“將留守于秦山東面、分赴江陵潞州二郡的大軍全數(shù)調(diào)回,合師共赴壽州!”
領(lǐng)前鋒陣的余堅與朱雄一樣,同是長年于外伴賀喜親征之將,此時亦皺起眉頭,疑道:“陛下是要棄江陵潞州二郡?可若是壽州攻克不了,這二郡可就白白便宜了南岵!更何況秦山之東不留兵看守,邰涗大軍若是越山奪地,又該如何?”
半月前,鄴齊大軍一過秦山,狄風(fēng)副將陳進(jìn)便率部入南岵,一路掠鎮(zhèn)至秦山之西才止,而賀喜竟讓之不敵,只分出一萬兵力在秦山之東案寨扎營,以防邰涗大軍異動。
邰涗大軍既入南岵,中宛屯境之兵便站風(fēng)觀望,暫無派兵南下施援,這才使得鄴齊大軍如利劍劈竹,不到一個月便連克南岵數(shù)州。
賀喜收劍,朝西面望去,眸子一瞇,篤定道:“她不會?!?
她命狄風(fēng)去奪逐州,已是冒險之舉;她既是要讓他痛,那他便遂她此愿,放逐州不救!
逐州既得,以邰涗眼下國力兵力,她根本不可能讓狄風(fēng)陳進(jìn)率軍冒過秦山,攪入鄴齊南岵二國之戰(zhàn)。
她輸不起。
他舍薊城而向壽州,只因奪了壽州便能扼住南岵京北糧道,便能將整個南岵箍于掌中!
他之所以甘冒此險,而不按先前所定之計慢慢蠶食南岵,是因為他想要快!
他沒時間……
他要讓她知道,什么叫做后悔!
賀喜收回目光,瞥向身側(cè)將領(lǐng),冷聲問道:“狄風(fēng)之部此時行至何處了?”
那小將答道:“據(jù)報已近潯桑,最晚明日便可越境入南岵?!?
賀喜微一點(diǎn)頭,不再言語,轉(zhuǎn)過身往一旁踱了兩步,手指一下下地敲著掌心,腦中閃過那個一身硬氣的男子。
不知狄風(fēng)聽聞她要大婚,心境會是如何。
·
背山安寨,營似月牙,中軍抵山。
一路北上至潯桑,夜里的風(fēng)竟帶了絲涼意,略有怡人之感。
山中草間有蟲鳴,頭頂稀星遍綴天幕,風(fēng)劃耳而過,無戰(zhàn)之夜倒讓人感到心慌。
狄風(fēng)盤腿坐于草上,望著遠(yuǎn)處營中火光漸滅,才漸漸將目光挪至腳下。
草中有零星小花,白中泛黃,顯得柔弱不已。
他伸手,摘一朵來,擱在掌中,花瓣濕滑的觸感潤了他的心。
定定地看著這花,良久才閉了閉眼,手一合,將花瓣握碎。
狄風(fēng)伸手從懷中掏出那塊木牌,手指慢慢沿著那八個字的纂痕劃過,而后默然一嘆。
她于御前直發(fā)至他手中的圣諭,只有一句話——
事出緊急,勿亂。
他隨手捻起一根草,在指間搓動著,眉頭淺皺,事出緊急……
何事能緊急到讓她倉促之間便下大婚之詔?
……勿亂。
她竟想得如此周到,她竟是真的明白他的。
若非那一日拆信后看見這二字,他非瘋了不可!
他沉默了十三年,掩藏了十三年,本以為一藏便可一輩子,可他是卻高估了他自己!
得知她要大婚,想到從此之后她身旁之位再也不是空著的……他便心如刀絞!
狄風(fēng)雙手撐膝,頭低垂著,緩緩?fù)鲁鲆豢跐釟狻?
一直以來都以為自己不求何事,只愿能助她守這江山,只愿能長留她之身側(cè)!
……可卻仍是錯了。
他不是不求,他是不敢求。
那一日他領(lǐng)軍赴東境前,在景歡殿中,她低聲問他,十年來有沒有后悔過。
他未答,假裝沒聽見,轉(zhuǎn)身便走,多一刻都不敢留。
其實(shí)他后悔。
他后悔十一年前那一夜,她在先帝寢宮中放聲痛哭之時,他竟不敢上前一步。
他后悔這十一年間,他竟從不敢開口對她說,其實(shí)他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