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沉，大雨滂沱，程海騎著老舊的三輪車穿過坑洼的泥路，三輪車車斗里馱著的是老劉家蓋房用的石料。豆粒兒大的雨滴，打的他的臉生疼，雨水浸入他的眼，模糊了視線，他啐了一口，用手去揩臉……

一道驚雷撕破寧靜的夜，微黃的電光下，滿身泥的程海在雨中咒罵，一邊自嘆倒霉一邊收拾起滿地的石塊。他腰閃了一下，頓了頓，心里暗想著，那不著調的王大頭，念叨了幾年要修路要修路，現在還沒修。他又想到王大頭干的那些“好事”，就一肚子的怒氣，那是雨水滅不了的火。

程海是青石川土生土長的鄉里娃，年輕時讀書成績很好，上了鎮里的高中，但是因為是家里的獨一的男丁，老父老母沒錢再供他讀書就不得不回村補充勞動力。二十多歲出去打拼，擺過地攤，殺過豬，當過廚師，賣過樹。攢了點錢，結了婚，老婆就是青石川西村的一個水靈的像東邊山頭白色杜鵑花的姑娘。

結婚后開始買石料，做裝修，結識了不少朋友，也賺了不少錢。早些時候鄉里流傳一句話“東村王家，西村林，一個本事通天，一個嘴不饒人”。他老婆林鵑可是個精明的人兒，任他程海生意做的再大，平時也是和氣待人，笑臉相迎，從不端架子。賺了大錢也沒覺得自己從“山雞”變成了“鳳凰”，這青石川誰不知道他程海是一等一的懼內。

這林鵑哪都好，就一點——愛打麻將，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單純喜歡打麻將。

麻友打趣道“小鵑你倒是過的越來過紅火了，你家‘海總’可有本事了，比我屋里哪位可強了太多…”

她訕訕回答“哪有哪有，也就那樣，過的還行吧…”

麻友賈：“我說小鵑，你們村怎么還是那土路，我們西川嶺的路都通了水泥路了。”麻友伊：“是啊，都修到我們村口了，那叫一個氣派呢。”

麻友丁：“小鵑，聽說我們村也撥了不少錢，咱咋沒見有啥動靜啊…莫非…”他忽的壓低了嗓音，左顧右盼，看到其他人都“沉浸”其中，眼睛狡黠地轉了一下又低聲道，“那個王大頭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東西，要不是他爹早年在村里教過書，幫過老村長，現在輪得到他當村長，什么德性…”丁滿臉嫌棄。

“咱覺得你家海總不錯，又上進，又踏實，關鍵是人家還是個黨員呢，他咋不當村長，要是婦女能參加投票，咱鐵定選他啊…哈哈哈哈…碰……唉，糊了糊了糊了，給錢給錢！”

“他啊，他不行，我家里有老有小，孩子上高中還要補課呢。他去當那什勞子的村長，我家還要不要吃飯了啊，嗐，再說再說…吶，給你…”

“俺就覺得他不錯…”

“我也是…”

“我也是…”

夜里刮著風，林鵑坐在床邊問被窩里的程海：“政府那邊今天又說些什么了嗎？?

程海揉了揉睡眼，“又打電話了，嘖，他可真不是個東西！?

“那可不，老爹老媽，老婆孩子全給拋了——不過，還說了別的。”

“說了啥你能不能一口氣說完？?

“說有人寫聯名推薦信，推薦我當書記…”夜風怕冷似的鉆進了屋子，鼓著窗簾，程海不敢喘大氣。

“程海，咱家日子可來的不容易，孩子還在讀書呢，馬上就要讀大學了。我告訴你，你

可別趟這趟‘渾水’！?

“我知道，可是政府打了好幾個電話了，而且你看這村里現在亂糟糟的，我也希望村里能好好發展啊，誰不想過好日子啊？?

“夠了，煩不煩，話撂這兒了，聽不聽由你。”

“你這叫個什么事兒啊！鵑子，鵑子，你聽我說，我還是黨員呢，怎么著也得為人民服務不是，你能不能這么軸啊。”

“是，你是文化人那你去服務人民，你去別家睡，別上我屋。”林鵑說著便拉開被子，把他趕出屋去。

程海就穿了單件里衣在風中攥緊了拳頭，想的不是繼續跟妻子爭論，而是想到村民籌錢供他讀書的那一幕。他程海讀過書，知道什么是報恩，鄉親們現在過得不好，他心里比誰都難受…

沒過幾日，政府里的人又打電話給程海做工作：“程海同志，現在青石川的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

“可是…”程海支支吾吾。

“可是什么，王答透貪的公款已經追回來了，上面決定再撥點款，振興青石川！”電話那邊說的抑揚頓挫，可程海卻愣住了，腦子里一句話“振興青石川”。

“同志，我同意。”他突然清醒過來，冷靜道。

“程海同志，謝謝你的配合，我們一起實現青石川振興！”他說完便掛了電話，手機里傳出的“嘟嘟”聲把程海拉回現實。糟了，這可怎么回去跟老婆交代！？——先瞞著吧。

青石川就一彈丸之地，質量再好的紙也包不住程海的一點星火。林鵑正在麻將桌上摸排呢，聽到鄰桌談笑道“那海子還真硬氣了一把，他老婆非不讓他接受書記位兒，他還接了，真的是厲害！?

“你說什么？”林鵑拔尖了嗓門叫道。

“鵑姐，別生氣，氣大傷身。”麻友李安慰道。林鵑放下手中的麻將，氣勢洶洶的回去了…不知是誰說了一句“這又是‘一出好戲’”，大家都附和著…

后來不知怎的，那林鵑竟是同意了這事兒…這“鬧劇”但是有個圓滿的結局。青石基地“海經理”

新官上任三把火，程海覺得這可不止三把火——全面精準扶貧，村村通路，戶戶通網，鄉村改造，鄉村農業合作社建立等，哪個不是一座座大山！

程海現在想想自己那時候可真是不容易：為了抹去貧困村的“花名”，日日走訪貧困戶，讓他們生活有了保障；為了提高村民生活質量，他年近四十報考了成人大專，認真研究了農業學專業；為了實現“新農村”建設，他利用青石川秀麗的小山川大平原美景，大力發展旅游業。

移風易俗，因地制宜，在不結穗的田地里種草莓，在只長灌木叢的山頭種杜鵑花，充分利用農村剩余勞動力，開展草莓加工工廠，給年輕人在家鄉發展的機會。年輕人回村工作，緩解了村里留守兒童和空巢老人問題。李奶奶每每見了程海都笑得滿臉褶子，還豎起大拇指夸他是青石川的驕傲。

短短十幾年，青石川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程海也操心的白了頭…青石川的杜鵑花海

終是不堪重負。

陽光撒進病房，照的塵埃都熠熠生輝。

程海躺在病床上虛弱的笑著又咳了起來，妻子女兒在床畔坐著，無言，只有林鵑在低聲抽泣。

“鵑子，對不起。我這一輩子也快到頭了，勞碌了一輩子，還是沒讓你過上好日子……咳咳咳…”他有勉強扯出一個無力的笑容。

“我知道你當時為什么不同意我當這個書記，你就是心疼我，是啊，林家閨女，那叫一個鐵嘴，哈哈哈…咳咳咳…咳…”程海說著眼光又明亮了起來。

“鵑子，你別不理我啊。”

“別說了，別說了，你沒有對不起我，你做的都是大事，是好事，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嗚嗚嗚…”她死咬著嘴唇，悲傷卻從鼻腔擠了出來。

“姑娘，我啊，沒什么時間陪你，你別怪我，這個青石川你能不能幫我繼續守著啊，別人我不放心…”程海用盡了氣力坐起身，把女兒往懷里攏了攏。

女兒紅了眼，泣不成聲，點點頭。

程海像是被死神抽了生氣，手從半空中掉落到病床上。

程海后事辦的簡單，就通知了重要的親友，但是那天卻非常熱鬧，像極了當年剛成立草莓基地一樣。不過當年是來慶祝，現在是來哀悼。

村民們不約而同的穿黑衣，手持青石川特有白色杜鵑花。

后來的后來，女兒程曉曉當上了書記，大家伙都說小小程比她爹更能干，只有她自己知道，跟父親比，自己還差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