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衡陷入了短暫沉默。

四五十歲的人了，還成天惦記著找媽媽？

安那蘇說的話扯淡到……完全像是種隨口敷衍。

但從他兒時產生的那片濃重心理陰影來看，這事恐怕還真就完全屬實。

一生虔信天主教的老好人父親，被母親為了二十美元，聯合外人活活蹂躪致死……

無論是誰，恐怕都很難對這種遭遇完全釋懷。

如果說此前的“獻祭”小男孩，是安那蘇為了救贖曾經無助的自己，試圖獲取心理補償。

那么十七年后的今天，找到那位造成這一切的變態母親，恐怕就是他重出江湖，繼續展開行動的重要源動力之一。

能在獲知浴雪神父真實身份后迅速安排一系列針對策略，甚至連如何說服對方都充分準備……紐曼對人心的把控，確實有他的獨到之處。

“群星會的勢力雖然不小，但紐曼的手，目前也只能在加州范圍內伸來伸去……你確定要對他寄予這么大的希望？”楊衡問道。

安那蘇對此的回答則是：“總比我自己一個人，想辦法攢錢每隔一段時間去三流小報上登尋人啟事要強。”

他的態度仍未改變。

不過出于對“Dr.stone”冒險前來警告的感激，安那蘇承諾會對今天兩人之間的談話守口如瓶，就算紐曼日后主動問起，他也不會吐露半個字出去。

對此，楊衡只有苦笑著感謝這位神父的“講義氣”。

兩人聯手，共同對付紐曼這個想法，看來是不能指望了。

幸好，楊衡總是會習慣性為自己準備一套備用方案。

偏執到癲狂的安那蘇，即使不能充當暫時盟友，也可以成為另一種形式的……輔助耗材。

楊衡岔開話題，開始和對方聊起了其他事情。

安那蘇打零工打了整整十七年，對地下世界的消息本來也有些閉塞，因此對于這方面興致頗高。

一開始他還和楊衡隔著一段距離。

聊到最后，原本的戒備心已出現了些許松懈。

加上室內燈光也有些黯淡，以至于他沒能發現，自己喝下肚去的茶水中，一連幾杯，都淺淺漂浮著數道紫紅色的淺淡紋路。

無味、無感。

簡直就像是茶葉本身所附帶的，某種色素一樣。

在他看不見的罩衣袖口之中，楊衡修長有力的手指一直在緩緩結印。

直到茶水喝干，才終于宣告結束。

在這套布置完成之后，他沒有絲毫停頓，借口恐怕外界守衛發現，便將聊天強行終結。

匆匆離開了這里。

惹得談興正濃的安那蘇，有些錯愕。

楊衡倒不是完全不通人情世故，而是他覺得……

跟死人，或一個已經預定好要變成死人的家伙講禮貌，實在沒有太大必要。

安那蘇大概還以為，有外星共生體增強體魄，再加上融入冰雪的高速逃逸能力，即使紐曼沒安好心，但只要他想逃，就一定能逃得掉。

但楊衡心里卻清清楚楚：沒剩多少時間的，不是只有自己一個。

紐曼更不希望在進化過程中受到別人打擾。

因此，他的動作一定只會更快。

快到安那蘇連反應……都不一定能反應過來。

……

第二天早上，安那蘇從臥室那柔軟到飛鳥都不一定能隨意停降的席夢思床墊上醒來。

腰酸背痛，還不如在此前的劣質板床上睡得舒服。

鎏金溢彩的復古風格天花板，也依然沒能看得習慣。

也許是昨晚那人對自己說的話，在潛意識里造成了某些還沒顯現出來的微弱影響吧，他想。

紐曼這個人，安那蘇當然不會完全信任。

但群星會中其他的一切，也同樣充斥著不懷好意的味道。

對方前來示警可能是好意，也可能只是想要單純利用自己。

安那蘇運用著自己在“權謀”方面本就不多的天賦，想到了這一層。

但也只能想到這一層了。

也許是在神學領域的探索過于早熟，也過于超前，他身上的人性時至今日，已經單薄到近乎不見。

每當神性稍有消退，占據他行為主導的居然更多是……動物性。

往好處想，這種原始傾向讓他成功地憑一己之力壓制了外星共生體的時時反撲，并在精神糟糕狀態下仍舊能通過身體機械勞動來養活自己，遮掩自己。

相應的壞處則是……盡管時至今日，安那蘇已對獵殺小男孩這件事興趣不如從前濃烈，但他腦中所殘存的人類理智……比起十七年前要更加稀少。

他簡直像是頭擁有人類知識，且寄居在水泥森林里的，現代野獸。

這件事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甚至就連他自己，也察覺不多。

“嗡——”

手機響了，屏幕浮現這樣一條消息：

【神父先生，我們很高興地通知您，尋找您母親這件事已取得最新進展。請在我方人員引領下，來聯邦銀行大樓見證，并作進一步詳談】

前后幾天時間，這就有了進展？

安那蘇的第一反應是不大相信。

懷疑、警惕、說服、僥幸等種種思緒混雜在一起，等他定住神反應過來時，居然發現自己已經穿好了全身衣物，一只手搭在了這間豪華公寓大門的黃銅把手上面。

和那天在“家”，莫名做好戰斗準備，等待跟蹤者找上門來一樣。

安那蘇像被燙到一樣飛快收回手臂，他有些憤怒。

也有些羞恥。

自己對那個令人厭惡的母親，居然懷抱著這種程度的想念嗎？

不，我是為了親手干掉那個女人，找到她的第一時間就這么干。

他這樣告訴自己。

破例把她也呈十字架狀奉獻給天主后，這十七年乃至更長時間的痛苦折磨，就將迎來它該有的神圣報償。

安那蘇抱著這樣的念頭，終于開門。

乘上早已準備妥當的車，進入聯邦銀行大樓后，再乘坐電梯來到群星會所占據的樓層之內。

他打定主意，無論紐曼找到了怎樣看起來真實可信的關鍵線索，都要首先提出質疑，并且臉上不動聲色。

直到事情出現實質性的改變，才就是否加入組織這件事進行討論。

但在電梯開啟之后，他并沒有看見那位加州主管。

偌大一個樓層之間，唯有一個家庭主婦打扮，看上去比安那蘇還要年輕的女人，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