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照天臉上的血色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金紙一樣的慘白。

呼吸聲也漸漸變得沉重，在近處的陳升聽來，這位獨臂老人的呼吸聲，更像是一個破洞的風箱，夾雜著渾濁的痰音。

涼州城下，其余神威紛紛側目。

此戰之前，刺史大人便給每人分了一枚虎豹丸，此藥丸可在短時間內榨取生命潛力，使神威效果增強一個大層次。

這本就是為了防止意外，給眾位神威武者的一招搏命后手，雖然副作用巨大，但關鍵時刻這能保命。

按照戰場之中的局勢來看，完全不需要服用虎豹丸，也能夠將城外的妖物驅趕干凈。

誰都沒想到，陳照天在這樣的勝勢之下，竟還要吞服虎豹丸，只是為了將全部妖物，趕盡殺絕。

夜風吹過，一片肉泥之中的獨臂老者，身體單薄得仿佛隨時都要被風吹走。

“長老……”

陳升察覺出陳照天狀態的不對，想要上前攙扶，抬頭卻看到他梗著脖子，一雙眼睛雪亮，盯著城墻之上。

王不二和韓昌拂都默默走遠，只留下陳升二人，和專屬他們的戰利品，以此表明自己不分潤此次功勞。

鴉雀無聲之中，城墻上傳來王成山的聲音。

“武威陳氏，此役斬殺尊者境妖物七頭，扣除虎豹丸所需功績后，可換取兩次神威照徹機會。”

城墻下，陳照天露出笑容，艱難伸手，招呼陳升靠近。

陳升剛一靠近陳照天身邊，老人的身體便重重壓了過來，陳升雙臂一攙，將陳照天牢牢扶穩。

耳邊傳來陳照天的低聲言語。

“好小子，將我扶穩些，這么多人都看著呢。”

陳升沉默不語，陳照天的臉色緩緩變得灰暗。

他年紀太大了，又失了一條手臂，氣血早就已經開始虧損，根本頂不住虎豹丸的副作用。

然而此刻，陳照天的臉上卻沒有絲毫悔意，強自打起精神，雙眼看向陳升，目光渙散，像是迷離，又像是在看某些過去的光影。

嘴唇翕動，語氣迷惘：“其實，我還沒見過你幾面呢……你父親是誰來著……祖父又是哪個……”

陳照天的問題，陳升也不知道答案，沉默片刻，開口道：“我是陳氏子弟。”

陳照天干癟的嘴唇微微揚起，眼光掃向四周的妖族血肉：“這里挺好，我不跟你們回去了，讓我站著，風光的死。”

說到最后，聲若蚊蠅，高昂的頭顱一沉，身上甲胄關節處，傳來摩擦之聲。

陳升抬起手臂，將陳照天的身體扶正，靠著甲胄的支撐，讓他站立在妖族血肉之中。

韓昌拂和王不二默然走到陳升身邊，兩人盯著陳照天的尸體，沉默了片刻，韓昌拂打破沉默的氛圍。

“陳氏還有陳鎮海、孫由己，兩位神威，又有你這么一個出息的后輩，陳老大死的時候，肯定已經心滿意足了。”

王不二抿了抿嘴唇：“何止是心滿意足，陳老大心里肯定還得意著呢，一換七，在下面，他肯定要把這事翻來覆去的炫耀。呼……看來，我死之前，得努把力了，要不然我那臭脾氣的老子和冤死的弟弟，肯定覺得我死得不如陳老大痛快。”

遠處，涼州城城門絞索傳來嘩啦啦的聲響，城門的閘口緩緩放下。

韓昌拂拍了拍陳升的后背：“走吧，涼州城衛軍要出來打掃戰場了，危機暫時解除了。”

話音剛落，頭頂忽然傳來一陣破空之音，韓昌拂臉色劇變，一掌推開陳升。

一旁的王不二雙眼發亮，口中訟念：“不能武！”

只見三人頭頂，一道烏光從天而降，陳升心中大警，凝目望去，烏光之中，以萬計的漆黑尖刺呼嘯而下。

王不二的神威對這烏光沒起到絲毫的阻礙作用。

此次圍攻涼州城，幕后的脫胎境大妖不是兩只，而是三只！

第三只一直隱在暗處，連陳升的無限視野都沒有發現任何端倪，因為馬絆死得太過突然，這只大妖已經失去了最佳出手的機會。

但是看見兩名人族神威簇擁著一位頗有潛力的人族小輩，它還是選擇暗中一試。

韓昌拂盯著呼嘯而至的烏光，雖然沒有如陳升一般的無限視野，但是仗著神威境界，還是看清了面前的烏光之中，夾雜著萬千道各自獨立的攻擊。

要么徹底躲開，要么用同樣數量的攻擊進行招架。

只是這道烏光奇快，反應過來時，已經無法躲避了。

他雙眼微微亮起，口誦神威：“刀如……”

神威未等釋放出來，烏光已經欺身而至，萬千尖刺貼在瞳孔之上，韓昌拂渾身氣血僵硬。

晚了……

要是第一時間就吞下虎豹丸，說不定，還能搏得生機。

不，恐怕掏出虎豹丸的時候，自己已經死了。

陳升心中同樣黯然一片，自身神魂之力尚未恢復，根本用不出驚神刺，驟然面臨脫胎境大妖的正面攻擊，一時之間竟全無對策……

千鈞一發之際，涼州城內，一道清亮的高歌響起。

“乘我大宛馬，撫我繁弱弓。”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噓律律！

馬鳴長嘶，一匹身肥膘壯的駿馬，自虛無之中踏步而出，擋在陳升幾人身前，迎著萬千烏光，馬蹄高揚。

馬背上，一道模糊的人影自光影之中勾勒而出，頭頂高冠，身背強弓，手持長劍。

他將長劍橫于身前，霎那間，劍光四起，將烏光擦除。

旋即，人影翻身下馬，手臂交曲，身后長弓拉滿，一柄刺目光箭兀自生于弦上。

嘣！

一聲弓弦響起，光箭脫身而出，正中虛空某處。

一個身材矮小，身穿皮襖的尖嘴漢子忽然跌落而出，此人看似人形，背上卻橫生無數剛毛，胸口處，一個碗口粗的血洞，叫人能直接看到背后的星空。

他面露猙獰，手捂血洞：“有種出來干一架，躲在城中，以文道傷人，算什么？”

涼州城中，又是那道清亮的聲音響起。

“武人之刀，文士之筆，皆殺人之具也。”

話音落下，又是一道長歌縱聲。

“慷慨成素霓，嘯吒起清風。”

“震響駭八荒，奮威蚋四戎。”

“濯鱗滄海畔，馳騁大漠中。”

“獨步圣明世，四海稱英雄。”

虛空之中，萬千駿馬跨步而出，馬背上隱隱有各路兵將勾勒顯現。

尖嘴漢子見狀，再不敢停留半分，搖身一遁，鉆入土中，消失不見，臨走之前還不忘放出狠話。

“一座孤城，你以為還能守多久？”

涼州城外，將夜空照亮的駿馬倏忽之間消散一空。

城墻上，王成山的聲音響起。

“還愣著作甚，速速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