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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搖曳街道的食人腦者

跑。

美味。

趕緊逃!

太好吃了。

法爾柯跌跌撞撞地穿行在無人的街道。

他僅存的理智在警告他,趕緊逃跑,回到旅館去,讓那個該死的丑八怪律師趕緊帶他回翠羽行省去。

但他的本能卻不這么想。

那是一種怎樣的滋味呢?這個劣跡斑斑的浪蕩子向來比起美食,更長于品鑒美色。任他搜羅干凈自己空空如也的腦子,也想不到合適的說法形容。

不,哪怕是這個世界上最懂得美食的老饕,哪怕是這個世界上最知滋味的名廚,哪怕是這個世界上最會抒情的作家……

他們都絕對無法形容那個味道。

那個口感。

那個知覺。

法爾柯頭一次覺得,過去沉湎于褻玩女人,招搖撞騙的自己就是條地洞里的老鼠。他本應一輩子活在黑暗里,死在黑暗里。但偉主派了一位使者下來,向他伸出了手。

那只纖細的手里握著一只盛滿了神恩的銀湯匙。

于是扭曲的太陽從黑暗中升起了。

那太陽像個爛桃子。

爛桃子朝他投下發霉的光。

于是他在那光中升起,退化,成了一只黑毛猩猩,忘卻了一切,沒有了欲望,無憂無慮地開始奔走。

不行。

即使這樣也無法形容。腳掌凍得通紅,每一次踩在凝冰的路面上都針錐似的痛。

但遠遠比不上頭顱里的疼痛。

他的腦子在尖叫,為無法形容那滋味而尖叫。

活像個喝了七十七杯咖啡,嚼了七十七盒藥煙葉,服了七十七瓶雜酚油和卡待草糖漿,七天七夜沒有睡眠,卻還是無法在稿紙上寫下一個字的作家。

一種可怕的空虛與恐懼讓法爾柯瑟瑟發抖。

他想到了很多東西。

女人。母親。曾被年少的他殺死的麻雀。第一次無師自通的褻瀆獲得的快感。

這個從不知道悲傷與悔改是什么的人第一次痛哭流涕。

好想再看一次那個扭曲的太陽啊。

……

“哎呀!”

伊璐琪睜開了眼睛。她本來應該手執一束點燃了的干草站在白樺林大街上的。而且此刻正是深夜,她眼之所見應該是汽燈的光、低垂的夜、幢幢的影子才對。

然而眼里一開始是大量黃白色的彌散的光斑,然后漸漸地,那些光斑變成了柔和的橙黃色。與此同時,光斑之外,浮現出了許許多多發著各色光的細小斑點來。

“說說看,你看到了什么?”一個冷冷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嗯,應該是她另一只手里抱著的編號一女士。

“光……各種顏色的,有點像,有點像……有點像池塘上面的小浮萍?”伊璐琪絞盡腦汁,選擇了一個在她印象里最貼切的比喻,卻又很快覺得這比喻也不那么恰當。

所幸編號一女士似乎因為自己的失利,又或者是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并沒有要刁難她的意思。

“這就證明術式成功了。”

“欸?這、這就是法術嗎?”伊璐琪驚嘆道,“我還以為……”

“你說你媽呢。”編號一女士打斷了她有些驚喜的自語。“這東西雖然需要有超凡資質的人才能用,但和真正的法術之間的差距,比你媽媽和擬態拓撲棘皮鞘之間的差距還要大一垓垓倍。”

“可我沒有媽媽呀。”伊璐琪還沉浸在新鮮感中,下意識地回話。

“哦,那我的。”編號一女士的語調毫無歉意。“反正這東西不算法術。雖然它要求使用者具有超凡資質。”

關于這一點,伊璐琪倒是在出發前就聽赫洛說過了。

按學者的說法,這也屬于一類很原始且古老的法術,介于巫術與法術之間。曾經,它被人們稱作“魔女火把”,是各種以火把為媒介的法術中的一種。

叫這個名字的法術,有的是“點燃火把繞著屋子走幾圈,就能讓屋里的人陷入沉睡或動彈不得”、有的是“點燃火把然后沿著特定的軌跡揮舞,就能讓人失去意識跟著你走”。

不過今天他們用到的是將干燥的整株顛茄,混合其他一些藥草扎成火把點燃。

如果施展這個術式的人具有超凡的資質,那么他就可以透過火把看見不一樣的世界。

“簡單地說,顛茄這玩意從理術角度上看的話雖然劇毒,但是有散瞳的作用。”在仔細叮囑伊璐琪小心使用時,學者是這樣介紹的:

“不過從超凡角度上來說,它一直都是明星藥草。仔細想想,你所看到的世界真的就是它真實的樣子嗎?不一定。畢竟根據理術的論點,那只是你的神經傳遞給大腦,經由你的大腦判斷得出的虛像罷了。

“而顛茄的散瞳作用能夠暫時讓你的眼睛沒法成像。對于我以及絕大部分普通人來說,我們什么都看不清;但像你這樣具有超凡資質的存在,就能看見另一幅景象。

“要說為什么的話……舉個例子,平時我們通過眼睛看到事物,就像是外面的水通過眼睛和神經注入了大腦。

“而通過藥草擾亂了這條道路,那么你的‘握法器官’就會運作起來,幫助你認知身邊的世界。

“當然啦,那景象也未必就是世界的真實,不過它能讓你更直觀地了解超凡。作為第一次實踐課而言非常適合。”

真的適合嗎?

伊璐琪試探性地邁出了一步,心里不由得對學者的說法打了個問號。

因為在她的視野里,街道赫然是歪斜的,而且似乎還在不斷搖曳著。這讓她感覺自己似乎在準備一腳踩進一口滿是浮萍的沼澤。

“這街道……為什么是歪的?而且還在動……”

“因為壤層界本來就不是個老老實實豎直水平運轉的球。”編號一女士雖然沒說,但她顯著地在學習赫洛的教學風格。

“當然,你別他媽問我它為什么是個球,也別問我這問我那的,否則,我會用尖角猛擊你的下巴——另外,你可以開始走了,否則就等著挨撞。”

好吧,她還是保留了許多自己的教學風格的。

如此想著,伊璐琪還是膽戰心驚地踮著腳尖,像一只伸出腿去撥弄潮水的鳥兒,緩緩地踏在一粒搖曳的浮萍上。

出乎意料地平穩。

于是女孩兒邁出另一只腳,輕輕跟上前腳,在那粒浮萍上試探了幾下,確信它應該不會和湖面的浮冰一般碎裂,這才安心地落步。

“還可以吧!”伊璐琪有些興奮地低頭向懷里的編號一炫耀。“哎唷!”

編號一用她冰涼的平面撞了一下女孩兒的下巴。

“你在驕傲些什么我請問了。”她冷冷地說著,“繼續。”

唉,如果直接說想要夸獎,會不會顯得太幼稚了?伊璐琪心下有些委屈,卻還是憋了回去,又在發光的街道上走了幾步。

女孩兒回過頭,望向“旋轉金花”最高的樓房的頂部。艾斯庫爾,她的同學,此刻應該正在樓頂望風,為她們的實踐課保駕護航。

對這個奇怪的同學,她一直很好奇。因此這會兒不禁想要看看這個男孩是什么模樣。

然而艾斯庫爾本應身處的地方只有一片深重的灰黑色。數不清的光點圍繞著那個漆黑的洞,被扭曲成一絲又一絲光弦,勾勒出一個不可直視的圓。

“別看了。”編號一女士及時出聲,喚回了震驚的女孩兒。“他不是你有資格窺視的存在。”

伊璐琪收回了自己的感知,下意識地咬緊了下唇,托著編號一女士的指頭也扣緊了幾分。

然后女孩兒深吸了一口氣,開始大步大步地走了起來。

天和地是一片瑰麗的色彩。一個個形狀各異、密密麻麻的光點,像是某種藻類,又像是綿密的泡沫,擁擠著形成一片柔和的、游動的彩綢的海洋,模糊了方向與界限。

“編號一老師。”伊璐琪總感覺自己被這色彩弄得有些頭暈目眩,開口向懷里的盒子請教:“我看到的光點太多,天和地都擠在一起了。這樣我怎么辨認各種顏色呀……”

“這代表你沒有學會控制自己的天賦。”盒子回答。“先閉上眼睛,試著引導你的天賦,讓它把這些景象以你可以簡單分辨的形式投影出來——別讓我解釋要怎么做,否則你知道的。”

聽完編號一的指導,伊璐琪便閉上了雙眼,與自己腦海里的種子對話起來。

起初,那種子毫無反應;讓女孩兒感覺自己像是個埋了一顆熟花生后,對著苗圃呼喚“你要趕快長出來”的傻瓜。

但莫名地想到了那個看上去不比自己大多少的同學,伊璐琪還是耐心地堅持了下來。

漸漸地,那顆種子在她的腦海里開始了萌芽。

與她過去發動天賦法術時狂亂的蔓生不同,這一次,它輕輕地舒張自己的子葉。然后像是一只小小的蝴蝶般,在她的雙眼之間撲棱著。

再度睜開眼睛,天與地的界限頓時分明。

只不過,街道的景象依然奇異非常。

伊璐琪感覺自己像是站在了一塊棋盤上。

天空呈現一種澄澈的晴藍,而地面則是靛青的深藍。

數不清的半透明方塊在她周圍隆起,有各種各樣的光團分布其間。

“怎么樣?”編號一在她懷里出聲。

“嗯……那些紅色的光團是什么?”在伊璐琪的視野里,分布最多的就是這些大大小小的紅色光團。有的鮮明,有的黯淡。

“紅色是毀滅,藍色是冷漠。綠色是偽裝,白色是虛無……”編號一漫不經心地念叨起來。

“啊?”女孩兒一下慌了神,“那……那怎么辦?”

她們該不會是走到了什么禁地,馬上要遇到什么必死的危機了吧?

“逗你玩的。”盒子咂了咂嘴,“剛才說的只是我在學術之城的時候收藏的映影臺詞。葉法尼斯學派的小學徒們很喜歡整這些新東西。”

“呼,嚇死我了……”伊璐琪這才松了一口氣。

“正確答案其實是人。”編號一不耐煩地繼續正經授課:

“壤層界的人大多壽命都極為有限,而且始終在衰老——在能量形式上,他們是在離你越來越遠的。因此發出的光會趨于紅色。”

“那么,那些白色的云霧一樣的東西呢?”伊璐琪的視野里,天與地都分布著片片白云,恰似天空倒映湖中。

“各種劣生源能和它們的副產品。”編號一解釋道:

“實際上它們就是導致你剛才看不清周圍的罪魁禍首。如果把白色的形態分解,那么就能得到一大堆色彩各異的光。”

“這么說來,編號一老師為什么是青色的?”伊璐琪正低頭聽這位變得溫馴許多的法術老師教導,突然發現她變成了一團迷蒙的青光。

“我操,我好累。”盒子機械地罵了一句粗話。

“和剛才你看到的人的‘紅移’不同,我這是‘藍移’。這代表在能量形式上,我是在離你越來越近的——或者說,你在離我越來越近。這代表你已經在超凡的道途上走起來了。”

“這樣啊。”伊璐琪不由得又高興了幾分。

女孩兒擎著火把,抱著盒子老師,開始在這奇妙的棋盤上奔走起來。在編號一粗話連篇的講解下,她漸漸學會通過紅光的強弱和色澤分辨周圍的人類,有哪些尚在壯年,而哪些行將就木。

在為那些不幸的人嘆息之余,一種居高臨下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她頭一次感覺,自己似乎真的要拋下凡塵俗世,像自己最喜歡的夢一樣,成為騎著掃帚,帶著小貓,飛過萬家燈火上空的小女巫了。

厚厚的大衣是她隨風招搖的裙擺,腳下的棋盤是她日行千里的掃帚;手中的火炬是她神奇的魔杖,懷里的老師是她溫馴的黑貓——好吧,并不怎么溫馴。

一團粉色的光出現在她的視野里。伊璐琪莫名地覺得那團光有些眼熟,同時,它輕薄得像是一朵蒲公英,隨時可能被一陣呼吸吹散,讓女孩兒心下莫名地想要上前把它護在手心。

“編號一老師。”女孩兒一面快步走向那團粉色的光,一面問道:

“粉色的……又是什么東西?”

“我操。”編號一沉默了半晌,然后淡淡地感慨道:“不會吧?”

然而伊璐琪沒有繼續追問她。

因為距離那粉色越來越近了。

一種精神上的狂喜潮水般洶涌,把伊璐琪腦海里,除去接觸那團粉色以外的一切想法,全都沖刷得一干二凈。

那粉色蒲公英似的光團此刻就在伊璐琪的手邊。女孩兒好奇地撥弄了一下,粉色的光就星星點點地散開,像雪花一般融化在了天與地的藍色中。

還不待她惋惜,就發現自己的手指上,還殘留了一朵熹微的星子。

那星子在女孩兒的視野里格外嬌弱可愛,不知怎的,伊璐琪突然很想試試它會是什么味道。

就在她將手指漸漸伸向自己唇間的剎那。

“哎喲!”

女孩兒痛呼一聲,被突如其來的重擊撞得眼冒金星。“您在干什么呀!”

“操你媽,快回頭。”編號一的語調雖然還是淡淡的,用語上卻能聽得出她的焦急。“我真草你媽了,立刻馬上就現在!”

“好,好……”伊璐琪揉了揉眼睛,正準備照做,卻赫然發現那特殊的視界已經消散了。

幾乎燃盡的“魔女火把”落在她的腳邊。

然后是夾雜著淡粉色的昏黃燈光。

一雙慘白的腳。

“啊……”女孩兒如墜冰窟。她知道那是什么。她想要閉眼回頭,被顛茄所麻痹太久的眼球卻不聽使喚,拼命轉動著,要盡情舒展它被壓抑的功能。

窈窕的腰臀。

紺色的瘢痕。

一具美麗的石膏女像。

但那女人的頭顱大開,成了一樽空空如也的酒盆。

暗紅色的石榴酒,與星星點點粉色的石榴籽,鮮明而美麗地傾覆在地。美好的毀滅定格在這一刻,無聲地述說著她身上發生的悲劇。

然后目光收束,遠處的悲劇變得模糊,伊璐琪自己顫抖不已的手指變得清晰。

上邊滑落的一粒粉紅,恰似晚宴時讓她嘔吐了許久的禁忌的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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