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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黑死幻象之夜(上)

“醫生?”

那個輕柔的聲音再一次傳入赫洛耳中。學者瞬間從無意識的狀態中驚醒,身下傳來一陣令人煩躁的木結構相互摩擦的吱吖聲。

隨著他猛然起身的動作,睜開的雙眼里,帶著霉斑的暗沉的木質天花板急速晃動,路過一片灰暗的晨光,最終定格在了正對面的老舊木門上。

木門一旁的墻上掛著一頂黑色的無檐帽,吸引了他的目光往左轉去,路過一只同樣暗沉的衣柜、一只簡陋的書架、窗戶邊的寫字臺與椅子、寫字臺上帶著露珠的一束鮮明的藍花……

然后是床邊佇立的小個子女孩。

她的年紀不大,尚未到萌發花蕾的年紀,身上穿著輕飄飄的短袖連衣裙,亞麻色的長發未經打理地披在肩頭,一雙充滿靈氣的湛藍色眼睛正望著赫洛,恰似學者余光中所見的寫字臺上那束新鮮的飛燕草。

腦海中混亂的記憶,讓赫洛此刻依附的身體比他的意識更早對著眼前的女孩做出了回應:

“早上好,妮嘉。是急診嗎?”

“是的,醫生。有一個病人昨晚來過,是碼頭上的搬運工。他有些發燒,當時艾比娜醫生給他開了點退燒藥……但現在似乎情況變得更糟了?!北唤凶瞿菁蔚呐⑷绱嘶貞?,一邊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補上了一句:

“對了,今天早上我看見街上有賣飛燕草的,這花在我們這兒很少見,就給您帶了一束。”

她是指寫字臺上那束。

赫洛此刻總算大致是理解了自己的現狀:他或許被拉進了某人的夢,某人的記憶中——這兒是鐵棘帝國東伊姆特蘭省的雪融港,據說因為是地處北陸的帝國每年最早開始融雪的城市而得名;眼下他扮演著這座港口城市里一家小有名氣的診所的主治醫生。

而眼前的妮嘉,是他一時興起救下的一例病人。女孩是個孤兒——畢竟即使學者們以理術描繪出多么美好的夢想,為帝國帶來了日夜轟鳴的蒸汽機關,也沒法消滅大多數人的困境。

這個儼然就是失蹤的伊璐琪·凱斯帕翻版的小女孩兒,就這樣成了診所里的學徒,且每天都認認真真地履行著醫生給她上的第一課:保持衛生——她本人的,以及整個診所的。

也許是被稱作“共夢”的現象——赫洛如此思索著,身體已經自覺地迅速穿戴整齊,隨著女孩兒的腳步匆匆地離開房間。

臨走時,他沒忘了把那束飛燕草插進寫字臺上的玻璃瓶里。

……

作為人類最直接觸碰自己的潛意識——亦即混沌意識的手段,夢向來是神秘學與超凡學關注的重點課題。

但隨著學術之城理術院的學者們單方面認定了它的本質——亦即“大腦作為思考中樞的常時放電現象”——外加超凡存在們早已知曉并不存在什么準確預知未來的方法,如今鮮有人會在乎一場夢的背后到底有何意義。

不過赫洛倒是很清楚,雖然對于夢的成因與原理尚有許多不明之處,但它們時常會像趨光的飛蟲一般,產生某種指向性。

例如,曾經有人在睡夢中,受到大量趁夜色奔逃的小動物們的集體混沌意識的牽引,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于是第二天他帶著家人逃離了居住的地方,果不其然,當地發生了劇烈的地震。

而眼下,赫洛猜想,冰層之下存在某個光源一般的混沌意識集群,所以彼此分離的他們,如今恐怕才產生了“共夢”的現象,同時出現在一個夢中。

但這絕非伊璐琪·凱斯帕的記憶。

即使沒有深入了解過她的過去,赫洛也從這段旅途中的相處中大概知曉女孩過去主要活動在拉普蘭一帶,和海邊的東伊姆特蘭省,相隔了一個小乞丐絕對無法跨越的距離。

如此思索著,赫洛感覺到這具夢中的身體踩上了某種軟塌塌的東西。

他這時才注意到周圍漂浮著的濕熱空氣。它們像是某種惡意化身的濕噠噠的舌頭,不厭其煩地舔舐著他的皮膚,將黏糊糊的口水不斷刷在他的身上。

令人討厭的天氣。

赫洛的視野隨著下移,劃過女孩的倩影,自女孩腳下的水磨石地面收束,然后看見了自己深棕色的靴尖,以及靴尖下一只半睜著眼睛、似乎剛剛死去不久的老鼠。

他本想一腳將它踢開,卻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彎下腰去,用皮手套嚴密包覆的拇指與食指輕輕掐住了死老鼠的尾巴,皺著眉頭端詳了半晌。

“怎么了,醫生?”

妮嘉的疑惑聲自前方傳來。

“這個?!焙章鍖χ菁螕u晃了一下手里拎著的小小尸體。

“呃,這可真惡心?!迸Ⅴ揪o眉頭以示她的厭惡,“醫生,就算戴著手套,也最好別直接上手拿……”

“你確定有好好打掃衛生嗎?”赫洛一邊隨口問道,一邊將那只嘴角還帶著凝固血液的死老鼠扔進了垃圾桶里。

“司掌冰雪與夢境的神王米婭妲在上,”妮嘉聽見他的質疑,不由分說地舉起了一只手開始發誓;只是赫洛看得出女孩的話里其實沒有太多底氣?!斑@絕對是意外。過去您一直都對我的工作很滿意的……”

“對吧?”她見赫洛沉默著,雙眼低垂著思索,又遲疑地補上一句。

“下次記得多檢查一下?!焙章逅紒硐肴ィ矊艟车膩碓礇]有半點頭緒;假若是與小麗莎那時一樣的空間,他還能倚靠手里的槍來做些什么;但如今他連身份都產生了變化,想要從中脫身,恐怕只有找尋戳破夢境的關鍵。

“無論是做醫生還是做學者,細心都總是個必備的好習慣?!?

……

推開了急診病房的房門,一名矮小但身材粗壯的男人躺在冰冷的鐵床上。他的呼吸聲沉重得像是一口老化的蒸汽鍋爐,不斷擰著自己的身體,以一種怪異的姿勢掙扎著。在聽到房門推開的一瞬間他轉過頭來,用充血的眼睛盯著赫洛與妮嘉。在一旁的是病人的妻子,她焦急不安卻又束手無策,只能不斷輕輕拍打丈夫的身體。

他們并非生活在處處便利的學術之城,也非幔層界里那些自視甚高的超凡種,只是壤層界里真正平凡又普通的人;如今偉主埃洛希姆收斂了祂的大半羽翼,這些人面對此情此景,能夠期待的也只有醫生而已。

除了呼吸聲和窗外工作日不可避免的人聲與機械聲外,赫洛似乎又聽到了吱吱叫的老鼠聲,他下意識地將目光瞥向了房間的角落,但這似乎只是某種錯覺而已。

一旁,妮嘉已經熟稔地遞上了紙質的病歷。

“施密特先生。”赫洛一面看著病歷一面望向眼前的病人,“你感覺怎么樣?”

“我……感覺身體里有火在燒……”男人說著,五官扭曲成了一團,開始呻吟起來。

赫洛從妮嘉手里接過女孩準備好的、用開水煮過的厚布片蒙住了口鼻。布片上邊灑了些藥酒,散發著難聞的氣味。

施密特的嘴里散發著某種令人作嘔的味道。他的臉色鐵青,嘴唇呈現出一種油膩的蠟黃,而且更靠近之后,可以清楚地看見他不斷流著眼淚的的眼球突出,似乎隨時都會爆出一般。

最讓人感到不安的是他的頸部。腫大的淋巴結讓他的喉嚨像老鼠咀嚼食物時的嘴巴那樣向外鼓起,粘稠的黃色液體不斷自臃腫處滲出,散發著某種讓人聯想到死亡的惡臭。

赫洛伸手掀開他的衣服,大量密集的斑點遍布在他的身體上,如同拼到一半的拼圖一般,而完成的獎勵就是這個可憐男人的生命;紫黑色的淤痕游弋在肌膚之下,赫洛很清楚那是內出血的特征。

他伸手稍稍觸碰,尚未用力便使得病人又發出了痛苦的嗚咽聲;與此同時,自指尖傳來的觸感讓赫洛誤以為自己戳上了一只燒得正開的茶壺。

曾經在雙頭蛇學派受驗過的赫洛已經無需再進一步檢查,他很肯定眼前這人患了鼠疫。

關于鼠疫的恐怖傳說有很多。在尼希林遠古諸神尚未被世界所遺忘之前,鎏金紀元的人們認為它是司掌死亡的主宰德納赫的化身。

傳說生靈們被創造之初是沒有死亡這一概念的;但它們無休止的繁衍與爭斗讓諸神厭煩,于是尼希林遠古諸神各自獻出了自己的一部分,創造了司掌死亡的主宰德納赫。祂有無數眼睛與無數手臂,能夠讓死者皆被染上悼亡的黑紫色的鼠疫,就是其中的一支。

而在新生的雙界中,尼希林遠古諸神早已被視為并不存在;人們在教會的宣講中早已認知到,死亡也是埃洛希姆司掌的“生命”的一部分。

還有一個最有意思的故事就來自鐵棘帝國。

人們傳說,在很久以前某次鼠疫爆發時,在帝國各處有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小男孩拿著一桿耙子,而小女孩則拿著一柄掃帚。

他們每到一戶人家門前,如果是小男孩用耙子在那戶人家門口鋤幾下,那么這戶人家就會死一大半的人;如果是小女孩用掃帚在那戶人家門口掃一掃,那么這戶人家的所有人都會死光。

這個可怕的傳說隨著疫病走遍了半個鐵棘帝國,直到得益于學術之城派來的學者們施以援手,以及帝國寒冷的氣候阻斷了疫病的流行方才告一段落。學者們事后呈遞的報告上稱,經過他們修改,在傳說的最后,小男孩與小女孩告訴人們:唯有勤翻土地,保持清潔與衛生,疫病才能夠被人們戰勝。

然而以上所有的傳說恐怕都無法慰藉眼前病人的痛苦。赫洛一邊飛速地思索著,一邊向妮嘉下達了一項項指示。女孩雖然瘦小又過分年輕,但意外地干脆利落,將他的指令一一執行到位。

不久,施密特開始痛苦地掙扎起來,他不斷地仰著脖子,似是要把自己的脖子拉長以給那些腫塊以更充足的空間;但很快,男人又一次筋疲力盡,開始蜷縮起自己的身體,呼吸變得短促且毫無規律可言,連最開始的呻吟聲都發不出來了。

“現在怎么辦?醫生?”無助的聲音囁嚅著在赫洛耳邊響起。是那個深愛自己丈夫的妻子。

而赫洛只是搖了搖頭。

那個蓬頭垢面的女人盯著他,身子搖晃了兩下,然后她舒展眉毛,露出一個難看的諂媚的笑容。

“抱、抱歉……我,我沒搞懂您的意思……”

她的雙手不住地顫抖著,不知所措地在身側摩擦,一會兒理了理凌亂的頭發,一會兒又揪緊了胸口滿是油污的衣裳。

“他死了?!焙章逋O铝耸掷锏膭幼鳎瑳]有再繼續看向她。

……

夢境里的天氣確實很糟。濃密陰沉的云遮蓋住了夕陽落日的余暉,伴隨著淅淅瀝瀝的細雨,濃霧彌漫,整個街道被籠罩在一種死氣沉沉的鐵灰色當中。細密的水珠在窗戶上如一只只小鼠般亂竄,教人看了莫名的心煩。

寫字臺上,那束插在玻璃瓶里的飛燕草變得蔫吧吧的,藍紫色的花瓣無精打采地低垂著。兼職臨時醫生的學者借著最后一道暮光確認了自己已經留下了足夠多的線索,便走出了房間。

“要出門嗎,醫生?”

就在赫洛走到大門口拿起雨傘的同時,女孩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學者回頭看去,妮嘉那雙藍色的眼睛在明亮的燈光下閃爍著憂郁的光采。女孩兒倚著客廳與廚房的墻面拐角,雙唇緊抿。

“嗯。很快回來?!焙章鍛艘宦?,就旋開了大門,撐開了傘。

街上的行人肉眼可見的稀少。赫洛快步走在濛濛細雨中,某種腐臭的氣味溶化在雨霧里,粘附在他的臉上,身上,靴子上,在他身上結了一層晶瑩的網。

他已經將自己在夢中的見聞與思考逐一記錄了下來,用墨筆書寫了許多份,安插在了那個房間的每個角落——以及他自己的皮膚上。

他要試試對著這片夢境提交自己的第一份解答。

赫洛借著身體原本主人的記憶穿過雨霧中的大街小巷,向著城外走去。一開始,汽燈那霧蒙蒙的光線還環繞著他;漸漸地,只有兩側房屋星星點點的燈火在他臉上留下一瞬的投影;最終,不知走了多久,他完全步入一片潮濕悶熱的黑暗。

郊外的小山丘與樹木影影綽綽,腳下的道路變成了泥濘的土壤與倒伏的野草。赫洛不斷地走著,走著,忽然停下了腳步。

因為一個有點眼熟的人影攔在了他的眼前。

或許是偶然路過的行人。他如此想著,就要抬起腳。

但下一刻,他卻摔倒在泥濘里。

黃泥與雨水帶著腥臭的味道灌入口鼻,讓他痛苦地咳喘起來。學者艱難地往后看去,才發覺自己的一條腿已經不見了。

他又看向那個佇立在他前方的人影。這時,他才察覺,沿途他所看見的所有黑影,無一不是由一只只碩鼠組成。

那些老鼠吱吱地叫著沖向他。他剛想說些什么,一只老鼠就一馬當先撞進了他的嘴巴。

撕心裂肺的疼痛中,赫洛知道那個人影為何有點眼熟了。

是艾斯庫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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