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味濃烈刺鼻。

Felicity端著一個小木盤回來時，林巖言正蜷在孤兒院大廳皮革開裂的褪色沙發上。

臨時包扎的白T布條被快準狠地一下扯離傷口，林巖言咬緊牙關，倒抽一口冷氣，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

虞之昂頓了頓，頭沒抬，他手上動作放輕，取過木盤上的清水杯，小心地沖洗傷口邊緣的泥污和干涸血塊。

木盤被輕輕放在旁邊矮幾上，里面是搗碎的深綠色糊狀草藥，還有一卷干凈的的布條。

Felicity出門又去幫Vra準備晚餐。

林巖言垂眸，望向全神貫注處理傷口的虞之昂，卻發現他烏黑的眼睛在昏暗光線下透著水亮。

她忽然晃了神。

“好了。”

“……”

“巖言？已經好……”

虞之昂忽覺得喉嚨發啞，話說不下去了。熾熱的呼吸慢慢貼上他的上唇，他滯了一剎，凝向著她近在咫尺的眼眸，下一秒，他迎了上去。

他反手用力扣住她的后頸，將她更深地壓向自己。

這是唇舌纏綿，也是林巖言在死亡邊緣游走一圈后的放肆，她索取著他滾燙的體溫、劇烈的心跳和他為自己流的眼淚，在心中恐懼的廢墟上，短暫地、用力地灼燒。

火光搖曳，木柴被丟進去，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音。

Felicity跨出柴堆，揮開煙霧，來到vra的身后，揭開蓋子察看蔬菜湯。

空氣中微弱霉味與熬煮的根莖蔬菜的氣息沉沉地絞纏在一起。

“…謝謝你帶來的餅干。” vra突然開口道。

聽到這話，微笑瞬間在Felicity臉上點亮：“你想要我還有很多喔，都是pala自己做的然后送給我的。她說是為了三餐更方便，看來郵差的工作比我想象的忙的多啊。不過就算是我一天到晚吃一種東西也......”滔滔不絕中她舀起一點湯，話語尾音被卷進了嘗湯的咕嚕聲中。

“是嗎，郵差很忙啊。”

像是生銹卡殼的機器，Vra的聲音遲滯了幾秒才響起。身后那規律而沉悶的刀剁聲突兀地停頓了半拍，最后手中的刀落下，刃下的胡蘿卜被切出一個歪斜、丑陋的斜面。

“她都已經，三個月沒有來過這里了。”

Felicity攪動湯勺的動作不易察覺地慢了下來。

“......也謝謝你。愿意收留我的新朋友們，就像當初收留我一樣。”Felicity臉上的笑意在熱氣中被蒸騰開來，變成一種難以看清的神情。“你真的是個很好的人，好人會有好報的。”

Vra沒有任何反應。

沒有人注意到，攀談之中，身著女仆裝的女人始終如一尊蠟像，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只有那雙空洞而巨大的瞳孔，死死釘在案板那堆蔫黃的蔬菜上。Felicity的所有絮叨，感謝，像模糊氣流，輕輕地，毫無波瀾地掠了過去。

廚房里又只剩下湯水翻滾的“咕嘟”聲和那機械般精準又詭異的切菜聲。Felicity望著鍋里升騰的白汽，眼神有些放空。

過了一會兒，vra終于緩緩抬起頭：“……有焦味，關火。”

……

“開飯啦！”

Felicity的歡快嗓音率先撞開門，隨后，她像只輕盈的小鹿般跳進大廳，身上帶著一股燉煮的食物香氣。

Vra從廚房門洞的陰影里浮現，端著菜肴，緩慢而沉默地走向大廳中央那張長長的、布滿劃痕的木桌。

林巖言和虞之昂幫忙點燃了長桌兩端的大蠟燭。昏黃搖曳的燭光艱難地驅散著入夜的濃稠黑暗，將這兒籠罩在一種帶著暖意的光暈里。

vra忽然喊了一聲：“出來吃飯吧。”

林巖言剛坐下，頭扭向她喊的方向，那黑洞洞的走廊深處，開始傳來細碎的聲音，窸窸窣窣，像小動物在枯葉堆里移動。

那些原本緊鎖的門被一扇扇打開，小小的身影從不同的陰影角落里遲疑地、試探地挪了出來。

他們走到燭光能勉強照到的地方時，林巖言倒吸一口涼氣，虞之昂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

那是孩子們？那明明是……

一個年齡偏大的孩子，上身兩側長出來兩對手，像爬行動物一樣慢慢爬動，他皺著眉撅著嘴扒到一張椅子上。一個頭大的嚇人。一個披著被單的小孩，整個臉藏在陰影中，不經意露出的輪廓上附著著蛇般的鱗片。

這些孩子，陸陸續續坐到座位上。一共九個，全都身形扭曲，姿態怪異。

當他們的目光落在林巖言和虞之昂身上時，流露出的卻是怯生生的、近乎天真的好奇。

一個長相算是最正常的小女孩，她不停在用余光偷偷瞧林巖言手臂上的綁帶。

“大哥哥大姐姐是我的新朋友，今天和我們一起吃晚飯！”Felicity熱情地向小孩子們介紹兩個人。

孩子們似乎很信任Felicity，很快放下了警惕。許是餓壞了，他們紛紛拿起木勺去舀碗里的湯。

勺柄敲擊在粗糙的陶碗邊緣，咀嚼聲、細微的吞咽聲、偶爾不小心灑落湯汁的輕響，竟奇異地編織出一種近乎溫馨的氛圍。

“為什么……”林巖言看著眼前的模樣詭異的孩子，向Felicity和vra投去求助的目光。

Felicity看了看Vra：“你現在知道'活死人'和'怪物'的區別了。”

她微笑著，明明是聽到了林巖言的問，卻一直看著還在喂一個手部畸形的孩子吃飯的無動于衷的Vra。“也就是能不能溝通的區別罷了。”

很長一段沉默過后，Vra緩緩開口：“人是......友善的，怪物不是。”她對中間的那個形容詞似乎想了很久，不知是在贊成還是反駁Felicity的觀點，“...你們不知道嗎？”女仆從陰影中抬起頭，第一次把目光正視向林巖言他們。

林巖言對上她的目光，忽覺脊梁惡寒，似乎Vra那另一只被遮蔽的血眼，自她體內猛然睜開，上下窺視者她的靈魂。

“對啊！一路上光只有我在說了，說說你們的故事吧！”Felicity驚喜的雙手合十，眼中好像有星星在興奮的閃爍。

林巖言深吸一口氣，強打起精神，從那份簡單的月壤委托說起——介紹里和地球相似的tw1星球，徹底失效的星際網賬號和消失的返程光束門……

“一切都和我們在星際網上看到的描述，完全不同。”林巖言眼里是深深的憂慮，“很可能是傳送出錯，我們誤入了一個新的星球。”

Felicity臉上的笑容在聽到“tw1”這個詞時，第一次出現了短暫的凝固。她那雙粉紫色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光芒。

“嗯……那我借用一下這個概念——這里是Tw2。”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林巖言和虞之昂驟然睜大的眼睛，“你們說的那個現代化的tw1星球才是我的家鄉。我無意間來到這里，一直調查到現在，能確定的是這個世界...Tw2因為一種叫做「隕石蟲」的物種入侵，間接開啟了一個與Tw1世界相連的傳送門，導致了類似時空紊亂的科幻情節發生。你們可能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被卷進來的。”

餐桌上的其余三人都不約而同地停頓下來，如果沒有身邊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們發出的動靜，此時的氣氛一定會變得格外微妙。

“喔，怪物和活死人簡單來說也就是被隕石蟲寄生的人類和動物啦，我還挺喜歡這一點的，不覺得很像僵尸嗎？”終于有人能聽懂她說的科幻和僵尸，Felicity的笑又變得開朗起來，“因為隕石蟲只能寄生在剛剛死亡的生物身上。雖然外表都會有一些變異，但被寄生的人類倒還能保持理智，動物就什么都沒剩了呢。”

“你曾經只說，你的家在很遠很遠的地方。”Vra冷不丁的突然開口，“世界，傳送，時空......那都是什么？你為什么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些。”在孩子們的吵鬧里，她的聲音陰郁的像一把刀，切開溫黃的空氣。

“如果我從實說的話，就算令父只收養怪胎，也不會留下我這個看起來神志不清的成年人吧？”Felicity雙眉微微皺起，神情顯出了一絲酸澀。“抱歉一直瞞著你，如果你感興趣，我之后會跟你繼續解釋的。”

Vra放下空碗，碗底殘留的深色湯汁如同凝固的血漬。

晚餐在一種奇異的和諧中接近尾聲。

“好啦，孩子們，該回窩洗簌睡覺啦！” Felicity拍著手站起身，聲音依然清脆。

她轉向林巖言和虞之昂：“能麻煩兩位新朋友幫我送幾個小家伙回房間嗎？就在走廊。哦，對，你們的話，今晚就睡在原來那個房間吧。”

囑咐完，她就和Vra一起收拾碗筷進廚房清洗去了。

孩子們似乎習慣了這套流程，在林巖言和虞之昂關心的注視下，開始笨拙地、用各自獨特的方式離開長椅。

離林巖言最近的是那個披著薄被單的孩子，他的小手，或者說某種覆蓋著細鱗的爪，緊緊攥著被單邊緣，只露出下半張臉和一雙怯生生、在昏暗光線下閃爍著奇異光澤的眼睛。他走得很慢，林巖言耐心地跟在旁邊。

走廊比大廳更暗，只有盡頭一扇高窗透進稀薄的月光。空氣冰冷，帶著陳年木頭和灰塵的味道。林巖言把孩子送到倒數第二間房門口，孩子像受驚的小動物般迅速溜了進去，關上了門。

就在林巖言準備轉身離開時，她眼角的余光瞥見走廊盡頭那扇虛掩的門——并非孩子們的宿舍門，而是更小、更不起眼的一扇。門縫里透出一點微弱的光，似乎是燭光。

她回頭去看，虞之昂沒在，他應該是送完直接回房間了。

林巖言本想轉身就離開，但不知怎么，Vra的眼神在她腦海中再次浮現。

回過神，她的手已經搭在了門上，林巖言輕輕推開那扇虛掩的門，走了進去。

房間不大，里面相對“規整”，卻依舊滿是壓抑。墻壁是暗沉的綠，墻裙木板有細微裂痕，一扇小窗透進些微光，讓室內不至于徹底陷入黑暗。房間角落立著高柜，柜門微敞，陰影里似藏著無數的秘密。房間一側，深色木桌古樸，桌上燭光亮著，暖光將桌面與附近墻面映出柔和輪廓，可稍遠些，光線就被黑暗絞碎。

林巖言靠近幾步，借著微弱的燭光看去。

桌上攤著無數的新聞剪報、發黃的紙張、模糊的照片，一層疊一層，幾乎覆蓋疊踏了整張桌子。

《綠河鎮孤兒院重建計劃啟動，Woodhouse家族鼎力支持》、《Woodhouse家族次女Uhnish罹患罕見病癥，雙目失明病情危急》、《著名慈善世家長女Naggwa Woodhouse繼位，拒絕透露次女Uhnish去向》……旁邊貼著許多模糊不清的照片，大多是剪報上的人物肖像，其中一張年輕女子的照片被反復貼了多次，還用紅筆圈了出來。

然而讓林巖言感到一陣背脊發涼的是，除了這些，還有大量的手寫的筆記和箭頭。它們如同蛛網般覆蓋在剪報和照片上，字跡因為用力而顯得扭曲、癲狂。

一個名字被反復地、用近乎刻入紙張的力道寫著。“Uhnish。”

Vra收集這些，她是在找這位失蹤的Uhnish小姐。

這種執著，看上去絕非關心的范疇，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偏執和怨毒。

她們之間是有什么……林巖言忽然豎起耳朵。似乎是腳步聲。

她不敢再多待，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退出了這個小房間，輕輕帶上門，確保它恢復成虛掩的原狀。

走廊的黑暗仿佛有生命般包裹上來，她快步走回他們的休息室，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