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扶蘇蒙恬分別后，公士竹走進售賣服袍的鋪子，先是買了五六匹各色布料，挑了條褐色頭巾揣在懷里。

他又走到了肉肆，切七八兩肥膩的豬肉。

小時候，每當兄長出遠門時，阿娘便會拌上稠厚的肉羹，滴上家中釀制的料汁，為兄長餞行。

阿娘每次都說自己吃飽了，將陶碗推給年紀最小的竹。

每當這個時候，他便能美美地吃上一頓飽飯，而且，阿娘的碗底里總是藏著許多肉末，吞咽一大口下去，口齒生津。

竹這輩子都會記得。

現在，他也要背井離鄉、建功立業了，還想著吃一口阿娘親自下廚料理的肉羹，不過，他已經不需要阿娘再假裝吃飽，母子二人都能暢快地飽餐一頓！

竹長大了，贍養阿娘的責任，憑借他的肩膀，也能扛起來！

朦朧的夕陽照在城墻上，膚施城門即將關閉，城樓下的士卒正扯著喉嚨催促進出城的路人。

一道削瘦身影經過盤查后邁著輕快步伐，哼著不成曲的小調，左手提著一條鮮紅豬肉，右手抱著布料，飛快跑回家。

……

“阿娘，俺回來啦！”

竹一把推開低矮木門，大聲呼喊著。

“誒！回家了？”老婦人佝僂著身子，放下手中編了一半的麻鞋，抬頭看向門口。

推開門的那一剎那，月光執拗地鉆進屋子，照亮這間簡陋而干凈的居所。

竹借著澄明的月光，看見阿娘枯瘦面頰上爬滿了皺紋，宛如刀刻一般，不由得心中一痛。

就像天底下所有父母一般，竹的阿娘無論多久，都會等著孩子回來一起吃晚飯。

“阿娘，猜猜俺準備了什么？！”竹面露笑意，雙手藏在背后。

“是麻雀還是鴿子？”阿娘知曉自家孩子愛拿石子打鳥，便笑盈盈地猜道。

竹擺了擺頭，“不是不是，再猜！”

“是鳥蛋嗎，你小子可不能爬太高，跌下來可教阿娘如何是好喔！”

“都不是！”竹將藏在身后的禮物悉數拿出，輕輕一跳，腰間叮當作響，神色就像孩童時炫耀掏回鳥蛋一般興高采烈。

等待竹的不是來自母親的夸耀與稱贊，而是驚恐。

“傻孩子，你在哪里偷了這些東西，這是犯法的！”阿娘快步挪到門前，伸出腦袋左看右瞧，確定沒有人偷聽后，關上木門，插緊門閂。

“不是的阿娘，這些東西來之不易，且坐下聽俺細細說來。”竹這才明白，連忙解釋道。

竹將手中禮物放下，將母親扶到木桌旁坐定，將今天的奇特遭遇完完整整講述了一遍。

講到與扶蘇合力斗賊寇時，阿娘不時驚呼，愣是讓竹轉了好幾圈，看看有沒有受傷。

說到扶蘇蒙恬二人放棄賞賜時，阿娘喜笑顏開，連聲稱贊。

“現在孩子已是公士啦！豬肉和布匹便是賞錢換來的！”

“好孩子，好孩子！”阿娘不住地撫摸著竹的頭發，渾濁的雙眼里滿是憐惜，“餓了吧，來吃飯。”

“還有件大事，想和娘商量商量。”竹放下碗箸，用袖口擦擦嘴角，抬起頭說道。

“俺想去參軍！”

……

翌日，竹將碗中的肉羹舔得干干凈凈，將兩雙麻鞋小心翼翼地放入胸前衣裳里面，這是昨晚母親熬夜縫制的。

他雙膝跪地，恭敬地磕了個響頭。

母親上前將褐色頭巾系在竹的發髻上，輕輕拍打面頰：“可要常回家看看啊。”

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

……

鐵匠鑫從六歲開始，便跟著祖父、父親學習鑄造技藝，至此有三十余年。

五年劈柴，八年鼓風，十余年煅燒。

出師兩年半后，整個膚施縣哪家哪戶需要打造農具，便會帶著家中精心腌制的干肉登門拜訪，請求鑫盡心盡力，制作出經久耐用的家伙什。

或鋤、或鐮、或耙，他這一生打造出的鐵器不知凡幾。

可昨日，有兩個不速之客，定要展示什么不傳世的手法。

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柔弱的那個一看就沒干過重活，鐵錘都拿不穩，似乎是哪個高門大戶的公子哥。

雄壯的那個倒是氣勢逼人，可我看他也不太像是精通打鐵的樣子。

握錘手法，揮錘的發力方式，非常費力。

可就是這樣兩個人，一頓折騰，搞出了令老父親也驚為天人的鋼鐵。

聽父親講，這等品質的鋼鐵若非敲擊上萬次，佐以優秀鍛造手法，斷然不可成型。

上次有幸瞥見，還是十余年前，偶然遇到咸陽來客腰間佩戴的短劍。

父子二人扒拉幾口飯后，由經驗豐富的父親生火鼓風，控制爐溫。

身強體健、孔武有力的兒子錘擊鋼錠，掌控力度。

最后，一柄薄如蟬翼的匕首被父子二人合力打出。

那刃尖鋒芒畢露，手指輕輕彈擊，匕身微顫，傳出嗡鳴聲。

“好好好！沒想到老夫這輩子還能造出如此利器，把放在床底木箱里的木頭取出來。”老鐵匠哈哈大笑，隨手拔了根白發，用力一吹。

發絲乍一接觸刃鋒，便斷為兩截！

“明日，老夫要隨你一同拜見這位不世出的天才！”

對于世代匠人的家庭而言，自家掌握的技藝越高深，越能站穩腳跟，無論廟堂如何輪轉，自巍然不動。

若能掌握此法，死而無憾！

……

這段日子，扶蘇忙得腳不沾地。

他一面檢索腦子里尚存的史書，梳理歷史未來走向，竭力回想那些還未嶄露頭角的世之英才，如今混跡何方。

一面為生產力發愁，三十萬大軍，這可不是小數目，人吃馬嚼，無底洞一般，無論投入多少資源，丟下去都毫無波瀾。

秦趙長平之戰，武安軍白起一戰坑殺四十萬燕趙男兒，徹底擊碎六國抗秦的信心。

四十萬大軍出征，寸功未立，人地皆失，國力枯竭顯而易見。

自此之后，趙國便再難組織起像樣的反擊。

扶蘇根據前世的記憶，伏案多日，已然勾畫出馬鞍、馬鐙的大致形狀，只待搜羅工匠，一聲令下便能開工。

只是，這糧草問題，困擾扶蘇多日，讓其夜不能寐。

無論多么精巧的廟算，一切都需要雄厚的后勤來支撐！

否則皆是空中樓閣，一觸即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