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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理想的話,

我打算過一種卑劣無恥的生活。

有一種未名的感情、煩惱和溫情縈繞心頭,我左思右想,不知是否該賦予它這個美麗又沉重的名字:憂愁。這種感情如此飽滿,如此自私,幾乎令我羞愧,然而一直以來憂愁在我眼里卻是體面的。我從未品嘗過憂愁的滋味,但煩惱、后悔或難得的內疚,我曉得是什么;如今,有種東西像絲綢一般包裹在我身上,惱人又愜意地,將我和其他人隔開。

那年夏天,我十七歲,非常幸福。“其他人”,指的是我父親和他的情人艾爾莎。我得趕緊說明一下,不然當時的情況容易顯得不真實。我父親那時四十歲,當鰥夫十五年;他還算年輕,充滿活力,渾身上下透著一切皆有可能的意味。兩年前我結束寄宿生活的時候,沒法不理解他有同居的女人。但我接受得沒那么快的是,他每半年就要換一個!不過沒多久,他的魅力,以及這種輕浮的新生活,加之我自己的秉性,讓我接受了這一點。他是個輕盈的人,很會做生意,對什么事都充滿好奇,卻也容易厭倦,很討女人喜歡。我很容易就愛上他了,對他滿懷溫情,因為他善良、慷慨、快活,也很愛我。沒有比他更好、更能和我玩到一起的朋友了。那年初夏,他甚至體貼到問我能不能讓他當時的情人艾爾莎和我們一起度假,她的陪伴會不會讓我心煩。我只能表示贊同,我知道他需要女人,再說了,艾爾莎也不會讓我們厭煩的。她是個高大的紅發姑娘,半為尤物,半為交際花,在香榭麗舍大道的照相館和酒吧里扮演不起眼的小角色。她為人友善、簡單,沒有那種把自己太當回事的自大。況且,度假這件事讓父親和我高興都來不及,我實在沒有理由反對任何要求。他在地中海邊租了一棟白色的大別墅,與世隔絕,風光極美,從六月的第一股熱浪襲來之時起,我們就已心向往之。房子建在海角上,俯瞰大海,一片小松林將其與馬路隔開;一條羊腸小道向下延伸至一片金色的小海灣,周圍一圈紅色巖壁,大海便在其間蕩漾。

頭幾天真是美妙極了。我們一連好幾個小時待在海灘上,不堪酷熱,皮膚漸漸鍍上了健康的金色。除了艾爾莎,她渾身發紅脫皮,痛苦至極。父親做著一些復雜的腿部運動,試圖擺脫那個初見端倪的、與他的唐·璜身份不相匹配的肚腩。天一亮我就下水,把自己浸入透明清涼的海水中,為了洗盡巴黎的所有陰影和灰塵,我胡亂撲騰,直到精疲力竭。我躺在沙灘上,隨手抓起一把沙子,再任由金黃色的柔軟沙流從我指間滑走。我心想它們就這樣溜走了呀,像時間一樣,又想這個念頭多簡單,有一些簡單的念頭真是令人愜意。那是夏天。

第六天,我第一次見到了西里爾。他駕著一艘小帆船沿著海岸線航行,在我們的小海灣前翻了船。我幫他收拾東西,一片笑聲中,我得知他叫西里爾,是法律專業的大學生,他和他母親在附近的一座別墅里度假。他長著一張拉丁人的面孔,皮膚呈棕褐色,很顯親切,有某種穩重的保護者般的氣質,頗得我心。然而,對大學生我往往是唯恐避之不及的。他們粗魯,心里只想著自己,惦念著自己的青春,那是他們悲劇話題的出處或強說憂愁的借口。我并不喜歡青春。比起大學生,我更偏愛父親的朋友們,跟我講話時彬彬有禮、溫文爾雅的四十多歲男人,對我有一種父親和情人般的溫柔。但我喜歡西里爾。他高大,有時顯得很帥氣,一種讓人信任的帥氣。父親對丑陋的相貌十分嫌惡,導致我們交往的常是些愚蠢之人。我雖然不見得完全贊同他,但我在外形毫無魅力可言的人面前總是感到尷尬,心不在焉。放棄取悅他人,在我看來是一種有失體面的缺點。畢竟,我們想要的不就是討人喜歡嗎?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這種征服欲背后,是不是掩藏著過剩的精力和控制欲,或者暗地里有一種不可告人的需要,需要讓自己放心,需要感到被支持。

西里爾離開時提出要教我駕駛帆船。我回去吃晚餐時,心里想的全是他,沒怎么參與談話,也沒注意到父親的煩躁。吃過晚餐,和以往的晚上一樣,我們躺在露臺的躺椅上。天空中星星點點。我看著星星,隱隱希望它們提早行動,即刻開始以墜落的弧線劃破夜空。但那時候才七月初,它們紋絲不動。露臺的礫石堆里,知了在唱歌。應該有幾千只,它們沉醉在熱氣和月色里,如此整夜整夜地發出奇怪的叫聲。有人告訴我它們只是在摩擦鞘翅,但我更愿意相信這支本能的喉鳴之歌跟發情期的貓叫是一個意思。我們很是愜意,只有夾在襯衣和皮膚之間的小沙粒替我阻擋陣陣襲來的溫柔睡意。這時候,父親輕咳了幾聲,從長椅上坐起身來。

“告訴你們,很快有人要來。”他說。

我絕望地閉上眼睛。我們多清凈啊,竟然不能就這么清凈下去!

“快告訴我們是誰。”艾爾莎喊道,她對社交活動總是如饑似渴。

“安娜·拉爾森。”父親說著,扭頭看我。

我看著他,驚訝得不知如何回應。

“我告訴她,如果那些時裝系列把她弄得太累,她可以到這兒來,然后她……她要來了。”

我怎么都不會想到事情會這樣。安娜·拉爾森是我那位可憐母親的老朋友,跟我父親聯系甚少。不過,兩年前,我離開寄宿學校的時候,父親嫌我礙事,就把我送到她那里去了。一周之內,她教給了我穿衣和生活的品位。我對她生出的熱切崇拜,被她巧妙地轉嫁到她身邊的一名年輕男子身上。她是最早讓我一窺優雅的人,是我戀愛的啟蒙,我對她甚是感激。作為一個四十二歲的女人,她非常迷人、精致,一張驕傲的臉總是帶著疲憊和冷漠。人們唯一能指責她的,也只有冷漠了。她待人親切,又給人距離感。她身上投射出來的堅定意志和內心的平靜讓我感到惶恐。盡管她離了婚,是個自由人,但從來沒聽說過她有情人。話說,我們交往的人也不一樣:和她來往的都是些細膩、聰明、低調的人,和我們來往的則是些吵鬧、貪婪之人,父親只求他們好看、好玩。我覺得她應該有點看不起父親和我,特別是我們貪圖享樂的輕浮態度——她看不起一切過度的行為。能讓我們聚在一起的,除了商務晚餐——她從事時裝業,我父親則在廣告界——只有關于我母親的回憶以及我的努力。雖然她讓我感到惶恐,我還是對她崇拜至極。不過,如果考慮到艾爾莎的在場和安娜對教育的看法,這次突然到訪就顯得挺不是時候。

艾爾莎問了一堆關于安娜的社會地位狀況的問題,之后就上樓睡覺去了。我單獨和父親在一起,我過去坐在他腳邊的臺階上。他彎下身子,兩只手搭在我肩上:

“你怎么瘦成皮包骨了呢,我親愛的?你看起來像只小野貓。我想要一個漂亮的金發姑娘,壯一點的,有一對瓷珠子般的眼睛,還有……”

“問題不在這里,”我說,“你為什么要邀請安娜?她為什么要接受?”

“也許,她想來看看你的老父親吧。誰知道呢。”

“你不是安娜感興趣的那種男人的類型,”我說,“她太聰明、太自重了。還有艾爾莎——你想過艾爾莎嗎?你能想象安娜和艾爾莎談什么嗎?反正我不能!”

“我沒想過,”他承認道,“的確有些糟糕。塞西爾,我親愛的,要不,我們回巴黎?”

他一面輕輕笑著,一面摩挲著我的脖子。我扭頭看著他。他深色的眼睛閃著光,一些滑稽的細小皺紋在眼周延伸,他的嘴微微噘起。他看起來像只半羊人[1]。我開始和他一起笑,每次他自找麻煩都是這樣。

“我的老伙計,”他說,“沒有你我可怎么辦?”

他的語氣如此堅定又溫柔,讓我不禁想到,如果沒有我,也許他真的會不幸。夜深了,我們聊起了愛情和愛的難題。在我父親眼里,難題都是假想出來的。他一貫拒絕忠誠、莊嚴、諾言之類的概念。他說它們是專斷的、無果的。換作別人說出這樣的話,我可能會震驚,但在他身上,我知道這并不代表他排斥溫柔和愛慕,恰恰因為他渴望,也知道它們短暫,所以溫柔與愛慕更容易萌生。這個想法讓我覺得誘人:急切的、強烈的、短暫的愛。在我的年紀,吸引我的不是忠誠。我只知道約會、親吻、厭倦;關于愛情,我知道的還很少。

注釋

[1]原文為“faune”,指羅馬神話中半人半羊的精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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