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凜駕著馬車，一路直奔城郊。

車內(nèi)，謝晚吟平躺著，雙眼緊閉仍在昏迷之中。

沈云衿從懷中取出一卷針包，抬手一拂，針包展開，七十二根大小不一的銀針按順序排放。

名滿江湖的神醫(yī)喬羽，曾經(jīng)最得意的，便是這飛云七十二針。

她從針包上一根接一根地抽出銀針，依次扎在謝晚吟的穴位上。

晚吟郡主的腿并沒有瘸，但她一直坐在輪椅上，十年未曾用腿走路，腿部筋脈氣血堵塞，必須先疏通。

就像久不用的刀斧生了銹一般，不好使了，用之前得先磨一磨才行。

馬車顛簸，左搖右晃，沈云衿的手卻絲毫不抖，每次下針都穩(wěn)準(zhǔn)狠。

沒多一會兒，晚吟郡主的雙腿就像是刺猬一樣，扎滿了銀針。

“吁——”

謝凜勒停了馬，撩開車簾，“喬姑娘，你說的地方，到了。”

沈云衿點了點頭，“好。”

她飛快將謝晚吟腿上的銀針拔起，又拿出一根，對準(zhǔn)謝晚吟的腦袋扎了進(jìn)去。

很快，謝晚吟幽幽轉(zhuǎn)醒，“這是……這是哪兒……”

看到陌生的馬車，陌生的場景，她很快就激動起來，劇烈地掙扎。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她蜷縮在馬車角落，雙眸通紅，就像是一只受了驚的小兔。

沈云衿站在馬車口，“晚吟郡主，你不是總覺得外面的世界很可怕嗎？今天我便來帶你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伸手，將車簾往上一掀。

謝晚吟的眸孔，瞬間瞪大， “不要！”

她雙手捂著腦袋，耳邊仿佛回蕩著猙獰桀桀的笑聲。

漫無天光的黑暗，冰冷的刀鋒腥臭的血，孩子們的哭喊……

那些曾經(jīng)的噩夢，仿佛交織在一塊兒，不停地在她耳邊回蕩。

“不要……不要……不要……”

就在她感覺茫然無助的時候，一個溫暖馨香的懷抱，突然抱住了她。

沈云衿輕輕拍著她的背，“好了好了，沒事了，已經(jīng)沒事了，都過去了……”

來時沈云衿便在身上掛了幾個自配的香囊，香囊里裝著凝神靜氣的香料跟藥草，能夠最大程度地緩解謝晚吟的焦慮。

她聲音又溫柔，懷抱又溫暖，仿佛遺落的孩子回到溫暖的港灣。

晚吟郡主竟在那一聲聲的安撫中，奇異地鎮(zhèn)定下來。

一旁，謝凜見狀，提著的一顆心才終于放下。

方才他見到自家妹妹那般痛苦掙扎的模樣，心都揪成一團(tuán)，差點就沖過去說不治了，他帶她回家。

好在，他忍住了。

他相信喬姑娘，一定會治好晚吟。

沈云衿哄了謝晚吟好一會兒，這才柔聲地道：“我在這里，你哥哥也在這里，這里沒有壞人，你要不要試著慢慢睜開眼睛？”

睜開眼睛嗎？

謝晚吟瑟縮了一下。

她怕睜開眼睛，便會看到那一張張如同惡鬼的臉……

謝凜在旁邊，也連忙配合沈云衿，“晚吟，別怕，哥哥在這里！”

謝晚吟聽到自家哥哥的聲音，心里更安心幾分，眼睫顫顫，緩緩地睜開。

并沒有預(yù)想的滿目黑暗，一睜眼，一縷如桃花染過的霞光便傾瀉下來。

眼前山川溝壑連綿，云霞似織染的華錦，千丈萬丈地在眼前鋪開。

有風(fēng)，風(fēng)過千里。

有水，水揚萬丈。

她驀地瞪大眼睛。

“好看吧？”沈云衿含笑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我知道你喜歡讀書，可書中的世界，你若不曾親眼見過，又怎會懂其中意境？”

“難道你不想看看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滂沱？不想看看大漠孤煙直的雄渾？不想看看落霞與孤鶩齊飛的絕美？不想去戰(zhàn)場看一看，真正的氣勢磅礴的七星回環(huán)連鎖陣？”

謝晚吟睫羽一顫。

沈云衿繼續(xù)道：“你知道我第一次去見你時，看到山河院的牌匾，在想什么嗎？”

“我在想啊，像你這么心境開闊的女子，怎么能困囿在一方小小宅院里呢？你該去看波瀾的山河，錦繡的天地，那才是你該去的地方！”

謝晚吟聽到她的描述，不禁心中生出向往。

可是漫長十年來的恐懼，又怎么會是一朝一夕就能克服的呢？

“不，我不想去見什么山河，不想去見什么天地，你不要再勸我了。”

她害怕了，退后了，瑟縮地想回到馬車?yán)铮氐剿J(rèn)為安全的小天地。

沈云衿卻沒錯過她眼里的那抹淺淺亮光，她坐在她身邊，慢悠悠地講著她的從前。

“晚吟郡主，你八歲的時候被山賊擄走過對吧？其實我也被擄走過呢，不過與你不同，我是故意讓他們抓我進(jìn)去的。”

謝晚吟慢慢地抬起頭來，有些意外地看著她，“為何？”

沈云衿抬頭望著遠(yuǎn)方，“當(dāng)時我路過一個小村子，看到許多村民牽著自家閨女，送到一群男人手里，于是便去問怎么回事。”

“那些村民說，長生教要選圣女，他們把女兒送過去，不僅可以得一筆錢，若是女兒當(dāng)選圣女，那一家子可就飛黃騰達(dá)了。”

“我當(dāng)時聽著不太對勁，便跟著混了進(jìn)去，打算去那長生教看個究竟。”

可到了她才發(fā)現(xiàn)，那地方，就是個人間煉獄。

長生教是個邪教，教主想要尋求長生，不知道從哪兒得到的邪門法子，說是用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未經(jīng)人事少女的血沐浴七七四十九日，便可獲得長生。

“郡主你知道嗎？”沈云衿垂下眼眸，遮擋住眼睛里的情緒，“我進(jìn)去的時候，里面女子的尸體，堆得像山一樣高。那些女子大的十五六歲，小的不過五六歲，他們都是被自己至親之人親手推進(jìn)火坑里的。”

謝凜看到沈云衿的表情，心口一疼。

他想上前安慰，卻又握了握拳，克制住了。

謝晚吟有些氣憤地道：“這世上怎么會有那么狠心的爹娘？”

沈云衿輕聲地嘆了口氣，“不是誰都像郡主這樣好運氣的。”

好運氣地托生在富貴人家，當(dāng)年綁她的山賊要留著她當(dāng)肉票勒索銀錢，所以沒要了她的性命。

好運氣地有個權(quán)勢滔天的爹娘，發(fā)動一切勢力去尋找她的下落，不惜一切都要將她救出來。

所以她活下來了。

而那些老百姓的女兒呢？

“你知道嗎？那些老百姓啊，光是活著就已經(jīng)很艱難了，多養(yǎng)一個女兒，對一貧如洗的家庭來說就是雪上加霜。”

你說他們相信這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嗎？

可能是不信的，卻又不得不強(qiáng)迫自己去相信。

這樣一來，他們得到了錢財，還得到了心里安慰，可以騙自己說，女兒是去過好日子去了。

謝晚吟喉嚨晦澀，“那，后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