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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神農野札
  • 陳應松
  • 3224字
  • 2024-12-11 16:58:33

半嶺云

沉酣自壯歲,惟思半嶺云。又有詩說: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

潛藏于千山萬壑的云霧,天縱的馬群,濡濕的鐵蹄,神出鬼沒的魔幛……挾帶著森林和大地的體味,兇悍的侵擾,擦過懸崖埡口時撞出吱吱的火星……你的旅途必將遭遇到瞬間的溺斃,你做好準備,讓意識模糊,視物不清,驚恐迷茫,有如夢游到天的盡頭,勒馬惶然,趑趄卻顧。從天而降的云海,陰險的隱匿者,它破壞了旅人所有進山的計劃。天氣在我們面前悍然嘩變,云霧殘酷地灌入我們的軀體,拉扯起黑暗重重的大纛。

我永遠記得第一次路過海拔兩千三百米的燕天埡,埡口前方的盤山公路逶迤明亮,兩旁的原始森林遮天蔽日,陽光從林隙中透出來,金芒四射。上了埡子,猝然間一陣陰風刮來,濃霧頓時涌上公路,吞噬了一切。我們停下車,四面八方已經墜入迷暗的深淵,連自己也看不清了,所有的知覺和意識停頓,無邊的悚懼不可遏止地襲來。只有等待云霧散去,世界再次明亮,這個過程持續了兩個小時。無望的折磨,困在山埡,森林充滿緘默的危險,仿佛野獸在伺機行動,躲在云霧中,隨時準備攻擊路人。

云霧是詭秘和恐怵的旋渦,但更多晴朗時日的閑云游弋于半嶺上,它們姿態慵懶,吊兒郎當,像古代的隱士,以山作杖,以云為騎,轉山為佛,如云游圣僧。

我寫過天際嶺的云海,我特別喜歡在天際嶺上,看望那親切的、擁擠的、無邊無際的云海。天際嶺多么空闊,云天相激,抑或是神靈游牧的云群。

天際嶺的云瀑是我此生見到的最美云瀑,氣勢最浩大最驚悸的云瀑。

在天際嶺不遠的神農頂,也是云海蒼茫之處,它的腳下是陰峪河谷,窅遠深切,而東邊是浩瀚的冷杉林、杜鵑林、箭竹林和高山草甸,開闊的河谷會游動著幾朵云彩,但從冷杉林中,斯須間涌出怒卷的云帳,就像是被一群大獸追攆出來,而大獸們緊隨其后。在晴朗的日子,云彩是白的,慢的,蓬松的,信步徘徊在河谷的深處。此刻云收翠嶺,镕金濯彩,煙接長空,天風裊裊,古林纏紗,大壑氤氳……

神農頂云中的佛光,是呈現在這云霧深處的神景。這種佛光,在燕天埡的紫竹河谷地帶也多次出現過。

一個早晨,萬物覆霜,流云飛瀑,雪鬃飄揚,孽龍翻滾。而在遠遠的山梁上,一棵樹驀然沖出了蒼茫云海,無緣無故地劇烈顫抖搖晃。圓形的七彩光環,從深厚混沌的云海中幻化出世,照在遠處的山壁。恍若一道云門打開,一個人的身影鑲嵌在圓形的佛光里。那個偶來的游客,突然幸運地走進了幻境中的佛光,這也許是他一生助人為樂、摯愛山川的結果。

無數偶然中的偶然,一個看山的人,乘坐著佛的神輦,仙的浮槎,帶著他深山叩訪的虔誠,撩開了天佛的蚊帳。而須臾間,在蒼蒼云海之上的五彩光環消逝了,大地清氣盈來,陽光漫升。山谷的云騰涌,云飛散,云靜止。這云彩中的夢幻蜃影,是云海中最神秘的邂逅。

如果你生活在云海之上,神農頂的瞭望塔守衛人告訴我,這高天上的佛光會不時出現。

在他們那兒,還有一種罕見的云海巨泡。你必須在雨過天晴之后,云海在你的腳下靜默入定,宛若棉花的大曬場。沒有一絲風,太陽灼噬著死寂的云海,連空氣都因為炙熱而凝固。這時,云海上突然凸出了一個巨大的氣泡,它從云海深處鉆出來,往上直沖,慢悠悠地破裂。在破裂的瞬間沖出一個煙圈樣的巨大圓環,那圓環又緩緩地往上浮動,最后消失于青空。而云海呢,又合攏了,又臣服于太陽的霸凌中。過了一會兒,不經意在另一處,又會出現一個同樣巨大的氣泡,從云海里沖出來,又破滅了,又幻化成一個大煙圈……那時候,云海下面可能正下著雨,上面的太陽照射得太猛時,下面氣壓增大,氣團沖出云海,咚的一聲破滅了。但那個云中氣泡委實太大,在凝止不動的云海上,在某一個山谷的背風處,我看到過小的氣泡。神農頂上出現的巨型氣泡,一般在冬天。冬天的云海大抵比較輕柔,悠緩。夏天則因受暖濕氣流和季風的影響,云海變幻急遽,詭譎瘋狂。

在燕天埡紅色的彩虹橋上,你碰上的云海就在腳下。天橋飛渡,滄海滔滔,奔雷吹雪,化作圣音。這天上的云煙,離你的腳也許只有兩三米,你喜歡的村莊和森林都在云海之下。你可以坐在橋上,用云彩洗濯你的雙腳,就像在故鄉的小河邊撩水而歡。這云中,也有兒時的鄉愁么?對神農山區來說,云就是鄉愁,白云深處是故鄉。我們在奔涌的云波霧濤間行走和生活,想象著云彩下面的人們。我們曾經仰望的天上白云,牽衣扯袖,纏步繞腳,走路的時候,褲腿攪動著縷縷云煙,這寂無聲息的纏繞聚散,就是神農架人的尋常生活。

夏日流云,千姿萬種。陣雨一消散,濃密的霧靄就隱退了,蒼山盡出,輪廓畢見,翠色玲瓏,陽光芳菲,云彩柔和,如花浮水,繾綣綢繆,飄移半山。在山中幽居,看不完的云,看不厭的山。不問水窮,不問云盡,坐地成仙,對云為佛。

可夏日的流云是真的流著,如初春開河,浮冰疊壘,也像仙人放牧,趕云為羊。一層層的流云,在云紗之上,飛速去往遠方。如果暴雨將至,突然會流來烏泱泱的黑云,如潰散的逃兵,接著風狂雨猛,電閃雷鳴。天一怒,地則怵,大地的幸福系于天上的悲喜。

夏天若在高山看云,云的性格卻不是這般。高山的云是被老松怪柏和暗黑深谷豢養發育的,暴虐、寒厲、孤僻、激惹好斗,它們橫行于峭崖巉峰之間,殺氣騰騰。

將雨未雨時,云來了,不是霧,霧是灰蒙蒙的,這云卻是白的,純白純白。它們總是順著山脊,一條一條地嘩嘩淌向山底,不斷地滾動,但它們不是目標一致的云瀑,它們是云的游擊隊,一下子流來了,一下子消失了。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它們來自何處,去向何方。這擁有白色之靈的云河,毫無克制的漫浸,潰瀉,從不過循規蹈矩的約束生活。它們是野云,是山間的遺老。抑或它們是深澗黑潭中桀驁不馴的古老云龍,這些云,有一股從山洞淌出的腥味,黏糊糊的。

云渦是云海中最令人震撼的漩流,在云海之上,這是我能看到的最為驚心動魄的景觀。深不見底的云海中亂水翻滾,乍然間盤渦轂轉,驚湍噴箭,撕開云層,所有的云濤都往深處飛旋下去,似乎云海張開了貪婪的巨口欲吞噬這云上的一切。而云潮此時向一個方向拉直了身子疾馳,整個群山飛速地后退,猶似鼙鼓動地,千軍進發。這頭潛藏在云海中的大獸,它受到了什么驚嚇,發現了什么獵物?

在神農頂,我看到最神奇的云,也就是當地人說的云山形成時,山尖露出崢嶸后,還會生出一層薄如蟬翼的云紗來,像一個玻璃罩子,罩住山峰,呈半圓形。這種云罩——姑且叫云罩吧,一定是在雨過天晴之后,而且你必須神清氣爽,雙眼明亮才能看到。這層薄如蟬翼的罩子,如此嚴密地罩在山尖上,會有一雙夢幻的魔法之手將它揭開,看看這罩中的山峰。那么,又是誰的手把它蓋上的呢?在它的云罩下,一個神話中的天人,眼里含著柔情,悄悄地注視著透明罩里的山岡。真美,那個睡美人,讓她睡吧,她安詳的睡姿,是神農山脈的千古傳說。永遠不要叫醒一座山。當這水晶云罩又一次在更遠的山上形成時,夏天的幽涼就開始了。

云山柱柱,筆立萬仞,這是另一種云,云林。云林是云彩膨脹和自信的雕塑,是自然的大手筆。它們安謐、寧靜、巍峨、雄健,嵯峨峻拔,崚嶒直上。我喜歡在早晨遇見這被朝霞皴染的云林,它不像云,更像是山,是玉壘冰砌的山。太陽與之相對的時候,會將金色和橙色交混的光打在云林上,像是銅汁所潑。這樣的云林,有如遠古城市的廢墟,漢白玉的圣石、神柱、祭壇、方尖碑……轉瞬間這些云林將坍塌和變形,變成一匹匹怪獸,變成絮團,變成敗鱗殘甲,漫天飛散……

我在神農頂經歷過最大的奇觀,是頭頂藍天陽光刺眼,腳下云海雷聲轟鳴,且下著暴雨。你怎么知道山腳下正且雷且雨呢?如果云海中波濤狂肆,蹴摶沸亂,高浪駭水,起伏劇烈,就算你沒聽見那轟隆的雷聲,山腳下也一定是雷暴成災。如果雷聲大,你可以聽到悶悶的轟鳴,似有人推動巨石,并能看到閃電的光從云海里驚悸而出。有一天大雨,一個從山上下來的人告訴我,山上焦晴焦晴。“山上曬脫皮,山下戴雨笠”,就是神農云海隔成兩個世界的真實寫照。

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后面的二句我告訴你: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到山里來吧,神農之云清兮,可以濯吾纓。這半嶺青云,滄溟萬里,白魂蹈天,如駒如翼。白云是人類的雪乳,滋養著人類的想象。窮高欲極遠,始到白云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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