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祈是個小說家。
自幼跟在鎮上的老秀才虞老頭身邊,在話本江湖的刀光劍影里識字長大。前些年虞老頭患上癔癥病逝走后,他照著囑咐前往京師的儒家學宮求學,讀了五年圣賢書。結果今年三月,他科舉落榜,在學宮那邊待不下去了,于是就又跑回來,接過虞老頭的書攤。成了鎮上這門買賣如今唯一的一支筆桿。
夏祈從小仰慕書中御劍乘風的劍仙大俠,鐘愛寫些少俠黃狗。比起京師學宮里的之乎者也,小鎮儀門前的柴米油鹽,顯然要更近江湖。是以他每日擺攤閑空之余,便會四處打聽一些奇人異事、志怪趣聞。等收集整理過后,再編撰成一冊冊的話本小說,上架書攤。
近日趕上小鎮在籌辦甲子一度的游龍廟會,引得五湖四海的修俠客們慕名而來。小鎮大門口這邊進進出出,往來各方人士七嘴八舌,對于江湖哪位風流人物作甚、山上哪家仙家門庭相爭等等,說起來滔滔不絕,如數家珍。
因而夏祈手中的毫錐便也寫得更勤快了些。幾日道聽途說下來,即已整理出不少的文書草稿,堆積案上,蓋滿柳絮。
靜等著廟會期間,能夠趁機火賣幾冊,多掙幾枚酒錢。然后偷閑去沽幾壺好酒回來,治治酒蟲。
然而沒承想,誠如虞老頭生前所言,出門即江湖。江湖里除了清風明月,也有不少蠅營狗茍。便是那些個山上修行,自詡遠離紅塵的神仙老爺們,若沒了法家修士的制約之后,也不見得個個都能恪守本心,一心向道。
夏祈在大橘樹下,間中便會遇見幾個諸如那黑袍修士之類的無恥鼠輩。仗著小鎮偏僻,地荒人淺,衙門的規矩畫不到儀門這邊,就盯著像他這種弱不禁風的書生下手,滋事搗亂。
除卻不敢當街傷人以外,他們或是行騙,或是強取。手段層出,各顯神通。夏祈擺攤光景不過幾日,便已撞見了不下雙手之數此類事件。
頗為猖獗。
好在,收養他的虞老頭平生游遍江湖,畢竟相安無事擺攤數十載。除了恪守和氣生財的四字真言以外,總歸還是有些看家本領用以傍身的。
夏祈此次回家整理舊書,準備重新擺攤時,便在鋪塵的書架上,從虞老頭留下來的那堆書冊冢、文字墳中,無意間翻出了半本殘篇古籍,習得一門半生不熟的修行口訣。
通過這門口訣書寫出的故事,文字間竟可以凝聚出一種特殊的氣機。在遇見無賴顧客時,他雖然比不得人家手中兵器,但卻可以暗自調動所有自己寫下的文字,趁閱讀者放松警惕之際,將其思緒拉入書中幻境,加以恫嚇。
如此一來,那些個下三流的山上修士便個個以為自己遇見了什么世外高人。在書中被嚇得屁滾尿流后,兜兜轉轉回到書攤前,乖乖給錢,不敢再放肆造次了。
大橘樹下。
在把那黑袍修士嚇跑之后,少年寫了一朝的志異小說也總算是大功告成。他滿心歡喜地看著自己的大作,開始嘗試勾動起其中的文字氣機。
只見他手中筆尖一提,“鼠”字尾巴一鉤!
題目落成的瞬間,那篇文稿里的人物角色們便忽如畫龍點睛般,竟紛紛神奇地“活”了過來。白紙上的黑墨小楷開始蠕動變換,筆畫之間相互拆借重組。
通篇文字,躍然紙上。
如那“虎”字的頭上忽然多出兩個細小的“山君”字樣,身體以“白”字鋪做條紋,朝著前方顯露出一張獠牙“虍”口;另外“修士”二字的下方,則是將三撇拆作兩撇“鼠須”,左右一撇一捺,身披“黑袍”,單人部首提著一柄“辟邪長劍”。
二者分別組成新的異體字,在一條以文字為青石磚瓦堆砌而成的“潛景街”里,雙雙遭遇后,旋即大打出手。照著原文情節,虎風與劍光此起彼伏,在紙上斗得墨跡亂涂,筆畫橫飛。
看著格外奇妙。
而白紙外。
夏祈看到那兩個上竄下跳、你追我趕的“黑白”異體字,好似一對嬉戲打鬧的貓與老鼠般,活靈活現,栩栩如生,在紙上吵鬧個不停后。臉上亦是驚喜交集。
同時慶幸著自己按照書中囑咐,提前在文稿左右兩邊放置了兩方黑木鎮紙鎮壓,如此方才沒有橫出事端,讓文氣逃逸。
否則任由這對“冤家”掙脫紙面,闖入到其它書籍里,引將書中的各路大俠齊齊出鞘。恐怕他這滿桌的江湖話本都要劍氣縱橫,文章大亂!
夏祈放下毛筆,欣慰地點了點頭。
“嗯,這篇志異的文氣總算成形了。如此一來,感悟開篇境便可水到渠成!”
桌角處的草稿已堆有一沓,皆是此前失敗的廢稿。目前僅有這篇《白虎銜鼠》的氣機,是能成功凝聚成形的。
緊接著,少年便如獲至寶般輕輕拂去紙上飄落的柳絮,迫不及待地從旁邊的竹箱里取出一方雕刻著小篆的梨木私印。呵口氣,在頁末的落款處,重重壓了下去。
朱紅印章蓋定。
紙面上,那原本還在互相追逐的“黑白”二位便驟然停了下來。字里行間四處疏散的玄妙氣機,開始如同提線木偶般,循著冥冥中的絲線,被印章迅速收攏,汲取抽走。所有變換過的黑墨小楷也隨之紛紛瓦解,四散分開。
全篇文稿再度變回原貌。
只留下那方的署名印章。仍舊如千斤秤砣般,穩穩地定在紙上。
古冊上曾有提到過,此法的修行根腳是自己的筆名私印。等著名蓋章過后,筆者方可藉此來收集文章里的聚形文氣。
而夏祈這廝早些年在學宮里被罰抄書時,曾給自己取過一個諢號,名為“刪書先生”。因此,他此時落下的署名,便是當初的落款花押,一個篆體雕刻的“刪”字。
右手按在印章上。
夏祈閉目感受著那股被印章所輕松牽引回來的氣機。其再次幻化成了一只嘴里叼著黑鼠的小白虎后,并未消散,而是成功存留在了他那尚且空曠的丹田之中,歡快跳躍,嘻哈玩耍。
心中頓時大喜。
“文章聚氣成形,璽印著名入體,修行如墨初暈。此正是書上所說的‘開篇’境界!”
再睜眼時,他兩眼之中便已多出一道神通,雙眸炯炯有神,目光所至之處,景象皆有神異。
根據書上所述,此乃小說家起境之威能,名曰:據典。能將他一生所閱書籍,全都化作一張張虛無辭條,顯現貼于周遭事物之上,標注萬物。
是小說家一脈獨有的修行神通。
此時天時已至正午,艷陽高照,大街上卻依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夏祈抬望眼,借助這新神通好奇地端詳起四周各家攤檔上擺售的物什。穿過風中柳絮后,他仿佛嬰兒睜眼,初窺世界般,看到了一幅與過往截然不同的景象。
放眼望去,他的眼前全都被一堆辭條所充斥。
如那街邊藥販的方布上。
「靈芝」一種珍貴藥材,見于《百草書》。
如那雜貨郎的木桌上。
「月狼牙」山林間吸收月華的野狼利齒,佩戴可治風邪,見于《山貨郎雜錄》。
又比如路過行人牽著一匹青毛坐騎上。
「驄馬」野外靈駒,其耳如兔,長有菱角,狀若河牛,毛發灰黃,日行千里,見于《靈獸志》。
再比如婦人頭上的華麗發簪與耳環。
「金釵」無。
「空」無。
……
如此雜七雜八,各種辭條映入眼簾,仿佛一堆文章在夏祈的眼中打架,琳瑯滿目。其中有認識的,有錯誤的,有遺漏的,甚至還有空白的。林林總總,皆源自于他曾經讀過的各類書籍,盡收眼底。
“果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啊,我所讀過的都是些凡俗書籍,能見者不多。而這還只是初窺門庭,堪堪踏入修行開篇的景象。真不知后面三層的神通,又該是怎樣風景?”
夏祈驟然喟嘆。
如今世間修士分有武夫與煉氣士。
而煉氣士之中又有長生仙家與諸子百家之別。前者與武夫一道相近,自古有之,講究緣法長生,蛻變成仙。至于后者則是天道崩塌以來,新生衍出的一眾學說門派,難分伯仲,各有千秋。
其中小說家煉氣士以書入道,分有起承轉合四大境界,其下再各分三境共十二小境界。每個大境界各自掌握著一道神通,共四道,皆可與筆下狼毫溝通呼應,有著書寫天地之厲害。
只可惜夏祈如今的閱歷尚淺,未能發揮出“據典”的真正意義。
否則等他讀過一些仙家秘藏,玄靈奇書之后,眼中能看見的事物辭條更加廣闊了,學以致用,再將那些廟堂江湖,江河山海,仙魔妖鬼通通見識收錄寫入書中。
屆時,他便可編撰出浩瀚恢弘、膾炙人口的傳奇佳話,去撬動更多乃至整個世間的磅礴文氣。
一番神游過后,夏祈終于收起思緒。
沿街看完一遍,他心中的新奇感便也漸漸散去了,畢竟街上的貨物多是普通貨色,見不到那些書中的奇珍異寶,無甚奇特。
他收回目光,正要坐下收拾起桌上的雜亂時,在周圍一眾的事物辭條包圍中,忽然出現了一道關于人物的辭條。
正直直地往他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