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鬢未改
- 閻浮求存
- 清秋梧寒
- 4838字
- 2025-07-08 23:57:36
……
“請您還是慎重考慮,老人家的情況雖然沒法徹底治愈,但是留在醫院可以最大程度延緩惡化速度,緩解并發癥。”
“王主任,老人家年紀大了,我爺爺現在只想趁著最后的時間回家看看。”
“恕我多嘴,不是糾纏了什么家里和財物方面的事吧。”
趙陽看著對面的主治醫師在那糾結了半天,最后憋出來這句話。
“沒這種情況,醫生,我父母離異,奶奶早逝,家里現在就剩我一個人了,我該怎么辦理手續?”
過了半個多小時,這位神情顯得有些黯然的醫師才對趙陽交代完了所有流程,并囑咐如果遇到了問題可以給他打電話。
大概跑了小半天,趙陽才走完了全部手續,來到病房接手已經被護士托上輪椅的老人。
皮膚蠟黃,面頰深陷,眼瞼下方尤其腫脹,趙陽已經沒法把眼前人與那個記憶中那個硬朗矍鑠模樣的爺爺比對在一塊。
兩個護士臨走之前,還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看著趙陽。
他只能在心底苦笑兩聲,把上輪椅扶手,慢慢把人馱向醫院外,這些天天氣大好,陽光從窗外透來,在走廊里顯出大大小小的丁達爾效應,把周圍映襯得潔白安靜。
“去哪兒打仗了,這些日子。”老人忽然出聲,嗓音干啞。
“哪兒的話,爺爺,這都12年了,奧運會都辦4年了,我上哪兒打仗去。”趙陽心下一愣,旋即反應過來笑道。
“小兔崽子,坐牢坐的長能耐了,弄得一身囂烈氣焰,咳咳,岳家人沒動你嗎?”
“很快就動不了了,把您接出去也是因為我找著法子治病了,怎么治的,按咱們趙家的老規矩,您就別打聽了。”
趙陽一邊推著輪椅,一邊嘆了口氣,攥緊了推把,察覺到后,動作又放輕了些。
“小時候都是我這么對你講,沒想到也輪得到你和我說這話,桐子兒,你說的對,咱們趙家的老規矩,我不多問。”
老人哼哼一笑,卻忽然手掌痙攣抽筋,只能用另一只手摩挲著按壓,被趙陽接手揉摁緩解。
“馬上就好了,爺,你再不用受這苦了。”
“是人就總要死,管你是秦皇漢武還是小老百姓,沒人逃得過,只是也分遭罪和不遭罪一說,可惜了,是我陰德有虧,才到老遭了報應,這三年,你是老老實實斷了個干凈嗎?”
到頭來,做爺爺的還是放心不下這不省心的孫子,趙陽知道,這是不想因為治病讓他落下把柄在人身上。
“已經斷了個干干凈凈了。”趙陽篤定的說。
……
關于趙陽的家庭,說起來其實也算荒誕。
爺爺趙虎臣,參加過戰役的老兵,后來因傷復原當了附近的伍璋鎮鐵道站站長,但接踵而至的那個年代一到,老少爺們們都吃不飽飯,他抓準機會搞起了當時還沒放開的投機倒把生意,又在老家找到一本《趙氏注器物形煞四驗法》和同鄉的一個姓岳的落魄教書先生共同參謀,學會了一身驗寶驗古的本事,帶著一大家子活過了那個年代,也積攢了不少關系。
積攢起身家之后,趙家原本想著就這么安身立命,不再涉及鑒寶行當,子孫安安穩穩的在這片土地過生活。
卻不想遼東下崗潮又來了,趙陽的爹趙洪不知從哪兒找回了那本封著的四驗法,轉頭和一群哥們當起了流竄的土夫子,領頭找人,第一個被趙洪忽悠的就是岳家人。
據說在全國各地流竄作案多起之后,差點事發,趙岳二人逃竄到美利堅去了,十幾年沒有音訊。
趙陽當老師的媽為了脫開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只能在離婚之后帶著趙陽搬家,在避了風頭,借了他爺爺的關系之后才回到遼東老家,把他也交給他爺爺照顧,現在已經有了另一個小家庭,雖然年節都送禮,對趙陽的愛也沒有改變。
可畢竟再過去也不是個事兒了。
趙陽自己多少又有點主意正,剛成年就自個一個人呆著了。
再然后,那就是拜師,被人瞧不上,去偽造贗品,然后誤入販假團伙的事情了。
三代人的事情,趙家對岳家,那是相當理虧。
岳家雖然恨極了老趙家,但只要趙陽不再出縣城礙眼,也就看在兩家的關系上沒再趕盡殺絕。
稀里糊涂,就這樣吧。
政府能給趙陽上個身份證,趙家都得感謝黨感謝人民了。
沒想到趙陽躲過了這一坑,轉頭又給虛耗送進了閻浮,這其中種種細論起來,確實算得上荒唐。
前些日子,趙陽從大鴻福酒樓出來的時候,習慣性的用驚鴻一瞥一掃周遭,竟然在刑白喝了一半的茶杯底下找到了張疊成三角形的湛藍色符紙。
【都功甘露符】:符化甘露,潤澤百骸,以火焚符入凈水,符箓化金芒流轉,清水頓作月華玉露,飲之者滌穢生新,可解百毒,再生造化。
之前趙陽提過一嘴家里的情況。
這符箓怕是來源于其他果實的真東西,刑白特意留下來的見面禮,一種不動聲色的小小幫助。
無論是投資也好,隨手一幫也罷,自己這個前途未卜的毛頭小子都承了這份情。
這是讓自己沒有后顧之憂的去閻浮里闖蕩。
希望等未來某一天,當刑白需要,或者哪怕只是他自己覺得該還了的時候,能堂堂正正地拿出點東西來報償。
趙陽在心里想到。
……
帶著老人到了預先知會發小空出來的住處,趙陽取出那張都功甘露符,用符燒碎浸水倒了一碗給自己爺爺。
“納米機器人療法,國際上還沒公布呢,喝了水就好了爺。”
趙陽想起雨城里偶然瞥到的廣告,面不改色的忽悠起老人家。
人老成精,又做了二十多年的爺孫,彼此心底對對方的路數相當明了。
果不其然,趙虎臣將信將疑的看著他。
正式找師傅之前,從開蒙到博物,趙陽一身本事都是他一手教出來的,可以算作業師,又是自家孫子,哪能不了解脾性。
可趙陽卻只是看著老人露出微笑,頗有一種氣定神閑的感覺。
所謂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這絕不是拘了三年的人能養的出來的。
這小子絕對又作了什么妖。
只是……這卻不是垂垂老矣的自己能再去干攔的了,年輕人自有年輕人的命數,只能放手讓他們自去能為。
想通關節,老人家釋然喝下那碗瑩潤發亮的符水,而后安恬的睡著了。
……
手機嗡動。
正收拾著衛生的趙陽看了眼電話,先把手頭的事兒放下,洗了把手。
趙虎臣自打醒了之后就開始上吐下瀉,排出那些污破穢物,可把老頭折騰的夠嗆。
做孫子的也只能親力親為伺候著,還好隨著時間的推移,老頭的狀況越來越好,現在又開始倒頭大睡,可能是借著睡眠正修復著身體的什么東西。
【明夷:東西已弄到,回頭你進結算空間就能看到。】
【走日:大恩不言謝,你還在遼東嗎?我請你吃燒烤。】
趙陽扣字回道。
【明夷:?我都請你吃酒樓,你請我就吃個燒烤。】
【走日:這你就不懂關外了,酒樓都是虛的,燒烤才見真感情,我看南方的玉米都按粒串串了,刑少,你哪里人。】
【明夷:丟,我老廣來的,你報位置吧,我明早搭高鐵走,出來吃頓飯,順便和你交代下去處,出來說。】
【走日:(定位:紅日燒烤。)】
趙陽看了眼躺在床上的老頭,給留了個便條,換上衣服就出去了。
現在是信息化時代,這地方又身處市中心,監控若干齊備,他不太擔心外部因素的安危,只是憂心那張都功甘露符爺爺是不是受的住。
還好有手機這塊聯系,沒得病之前,老人家比自己玩的還溜,論適應時代,趙陽感覺自己和他爸綁一塊都比不上老人家。
……
夜色撩人,街燈搖晃閃爍著秋夜,大大小小的露天燒烤攤從烤爐上彌漫著煙氣,豎起來直沖冷闊的云霄。
騎上輛借來的鈴木摩托,趙陽一路朝著燒烤店狂飆,夜里道路無人,但破摩托的響聲還是夠震耳朵,不知道被人罵了多少句虎比。
但他心底卻頓生一股豪氣和熟稔。
雨城的那些不是夢,依然存在在他心中,在呼嘯而過的風中,男人似乎能聞到似曾相識的自由感覺。
約莫又開了快一公里到了燒烤店前,他一摘皮手套,發現刑白已經在路邊電線桿旁等著自己了。
“整一盅。”
“走。”
男人的溝通就是這么簡潔高效。
一進門,趙陽就對著老板嚷嚷。
“五十肥瘦五十脆骨,特色一樣十串,青島先上一提不夠再要!”
老板講話洪亮,爽氣,二人很快就找了個包廂落座。
“老人家情況怎么樣。”
“上吐下瀉。”
“那快好了,那張都功甘露符其實效用還不是特別頂尖,沒辦法,我兜里就剩這個了,多包涵。”
“刑少這話不是折我嗎?恩不言重,都在心底了。”
“其實這也不算多貴重的東西,下個事件你只要涉及到類似道門的世界觀,有心想弄,總能到手的,再不濟在購買權限里也能買得到,不必多說,這次出來吃飯還有個事和你講,那就是岳家還有我給你找的去處的事兒。”
刑白擺了擺手,等罐裝青島上來先拉開喝了一口,這次比在大鴻福的時候爽利的多,也更像他那副近似少年面容的做派了。
“怎么講。”趙陽也悶了一口青島,說起岳家時,他言辭間仍有些憂愧。
“沒費多少事,我托在遼東的關系給他們打了個電話,岳家放你走了,只是,他們叫你走的遠遠的,即使是回遼東,也別回伍璋了。”
“害。”趙陽講不出話,長長的吐了口氣,繼續灌酒。
“別想太多了,人情世理的枷鎖不是舉起什么慧劍就能斬斷的,見了也是傷心,他們又能用什么態度面對你呢,出來了就好好闖蕩吧,至少活過六次閻浮事件,你才有仗劍走天涯的底氣。”刑白比了個六的手勢,話鋒一轉。
“說說我給你找的去處吧,正常行走在到達“十都”品階前,是沒有諸如權限凍結,世界觀獲取,印記空間,個人拍賣行這類權限的,你想做生意的想法也無從談起,但是我給你找了個掛靠的地方能幫你提前接觸到這些,行走無論走到哪里,闖蕩了多少次諸界,他們的根子都在這里,因此有一部分閻浮內自設的組織都有在現世的根基……”
“是經過工商局注冊,核名,以合法名目領取執照的那種。”
見趙陽神色有些錯愕,刑白補了一句。
“那上面……”
“那種事不歸我們管,但你要知道,閻浮行走到了各自傳承的巔峰后,整個人就是行走在人間的再世神魔,這么久了,你還沒看見天下大亂,可見自有一套運行的章程在,不對一套安穩運行了多年的制度進行了解,就妄加批評是件愚蠢的事情。”
刑白搖了搖頭。
“這次我要給你推薦過去的地方,就是一個這樣的組織,在現世,它叫萬安工程咨詢有限公司,十主之中倮主的產業,負責促成行走之間的交易買賣,自身也參與到閻浮的交易調控之中,相當于一個大型第三方集散市場。”
“說實話,要不是我本身有點資歷,外加上你的傳承對的上趙玄壇的胃口,還真不一定成功,主要你是掛靠,并未有資格正式加入萬安,我自己做主托關系給你送進去又不問你個人意愿,肯定會出禍事,所以只能先這樣了,之后的路怎么走全看你自己。”
刑白這么努力給趙陽安排后路,固然有彌補他新人閻浮事件難度陡升,差點死里面的原因,但這么一頓勞心勞神,什么債都該消了,更何況他還將心比心,照顧到了趙陽以后的路,這講聲引路人真是不過分。
趙陽敬了一罐啤酒,直接干到底,以示尊敬。
“我想到達十都要多久?咱們又是怎么劃分的等階?”
“不好說……閻浮廣大,有敢于拼命,享受探索,自然就有消極行事,能混一次事件就混一次的,你什么時候到達十都,全看你自己的緣法了。”
“至于等階,像你這樣無品階的算是散階,其上則是十都,九曜,八極。”
“七宮,六司,五方老,四御,三清。其中,八極既是完全傳承復蘇后的行走,已經可以稱作傳承在世,七宮則是收集齊了所有傳承部件,朝著升華本身傳承的階位,六司我不清楚,我自己也只是剛入七宮的級別。”
“五方老的話,十主就是五方老。”
說到七宮時,刑白的語氣突然黯淡了些,轉而又收斂起神色。
“現在說那些都太遠,你要做的就是先活過六次閻浮事件,南閻浮提每年誕生的行走數以百計,但是最終能活過超過六次閻浮事件的不超過一半,在這種漂泊的輪回里苦苦掙扎的行走更是超過九成……”
“像這種行走,即使閻浮不抹殺他們,他們到最后也會陷入無間,或者以另一種方式死在閻浮事件里。”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說完這話,刑白喝了口燒烤店大壺里泡的茉莉花茶,站起身來。
“等你要去津海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萬安會有人來接你。”
“我會盡快收拾好手尾去津海。”趙陽鄭重的點了點頭。
“希望下次見面的時候,你已經正式成了一名十都行走。”
刑白笑了笑,揮揮手走向門外,一踩在橘黃燈光映襯的影子中,身形立刻消失了。
不愧是鬼類的代行者,人也堪稱神出鬼沒。
結了帳,趙陽也騎著摩托往住處趕去,秋夜的冷風打在他臉上,此刻卷起的卻是三分迷惘。
說白了,閻浮的存在本就堪稱奇詭,今天他還能意氣風發的在燒烤店喝酒,慶祝自己恢復了自由之身,說不定下次閻浮事件就讓人當頭一槍打爆頭顱,橫死異界。
在這個充滿荒誕底色的世界里,常理才是唯一脆弱的東西。
是順天應人,隨時而動,還是如同車輪下的螳螂被殘酷碾壓,亦或者享受這場航行在無盡汪洋中,永不回頭的旅途。
趙陽扯了扯嘴角,還是露出一個復雜卻期待的笑容。
且看吧!
秋夜深邃,摩托車的轟鳴一路走遠,路燈照的斑斕,車身走過的軌跡一路拉成道長長的,融入黑暗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