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星河在候車廳里熬到半夜，把稿紙壓在背包上寫完了今天的訓(xùn)練心得，上車睡覺。

下車后，按照慣例去洗個大澡，泡在池子里時，被人圍著攀談。

噢，出名了啊。

跟他聊天的有紋龍畫鳳的年輕混混，有挺著肚子的中年公務(wù)員，也有滿臉稚嫩的大學(xué)生。

在這座小城里，他已經(jīng)不再是nobody，有了一點小面子。

混混興奮又躁動：“方少你看看我的發(fā)型，和你一模一樣！帥不帥？”

方星河豎起大拇指：“丑得很別致，但是自信心很好?！?

對方就摸著后腦勺嘿嘿傻笑。

大學(xué)生替他感到驕傲：“我們同學(xué)都問我是不是和你一個地方的，我說是，女生就哇的一聲驚呼……”

“再開學(xué)你就告訴她們咱倆很熟，混個對象回來，加油！”

對方靦腆垂頭，視線不好意思的游移著。

一看就是有了喜歡的人，那就祝你好運。

中年公務(wù)員關(guān)心他的家事：“你那個破舅舅處理好沒有呢？我哥們是治安所的，提我，好使！”

方星河笑罵：“你可得了吧，再過兩年，你們領(lǐng)導(dǎo)都得給我倒酒。今天你請我搓個澡，到時候我跟領(lǐng)導(dǎo)夸你兩句，咋樣？”

池子里頓時爆發(fā)出一片哄笑，有打趣有爭辯，其樂融融。

盡管此時的方星河只有一篇作品，但是得到巴金盛譽又拿了中考省一之后，一切都不一樣了。

而未來，會更不一樣。

……

收拾利索出來，回家扔下東西，直奔學(xué)校。

才到大門口，便看到掛在欄桿上的大紅條幅——

【熱烈慶祝我校初二學(xué)生、首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得主方星河同學(xué)，以全考區(qū)第一名的超優(yōu)成績實現(xiàn)我校中考歷史的巨大突破！】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方星河總感覺，“初二”那兩個字好像比旁的略大一號。

你們不至于吧？

推開語文組辦公室房門，老房立即沖過來，摟住他一頓拍打。

“好小子，你可真行！真給我長臉！”

放開方星河，他又滿臉懊惱：“好煩啊，學(xué)校怎么就放假了呢？我還想帶著你到各年級去轉(zhuǎn)一圈來著……”

“您可真是不怕遭人恨。”

方星河被逗笑了，一屁股坐到辦公桌上，打趣道：“外面那條幅是誰寫的？得虧咱們學(xué)校的圍墻夠長，再短一米都擱不下它?！?

房老師聞言，頓時笑得直拍大腿。

“你以為憑啥那么精準？黃主任親自去量的，然后算好了字數(shù)，劉校長一個字一個字的琢磨詞兒，要的就是從頭拉到尾嚴絲合縫的效果！”

“暈，真能嘚瑟?！?

“哎喲喲，我滴狀元吶，一回來就跟你老師編排我！”

劉大山忽然摸著肚子笑呵呵出現(xiàn)在門口，非但一點不責(zé)怪，反而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中華。

“來來，老房，辛苦了，抽支煙！大才子，準備好接受表彰沒有？”

方星河果斷擺手：“您可千萬別指望我上臺講演什么的，我不喜歡，但是如果教育局要開大會，我授權(quán)您替我登臺?！?

此言一出，劉大山笑得眼睛都沒了。

但他還是假模假樣的搖頭客套：“我也有表彰，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

“都一樣。”方星河繼續(xù)堅持，“一事不煩二主，您多出出風(fēng)頭，我拿走實惠就行了。”

劉大山立即正容：“有有有，學(xué)校早都開過會研討了，咱們?nèi)袦蕚錇槟闾峁?萬元的特別教育獎勵，你趕緊去辦一張銀行卡，回頭財務(wù)把錢直接打到你卡里?！?

方星河一愣：“現(xiàn)在都有那玩意了？”

房老師笑道：“今年剛推出的，以后不用存折了，特別方便?！?

“行，那我明天去辦?！?

劉大山馬上提醒：“明天教育局和宣傳部都要來采訪，時間大概是下午2點，去你家，千萬記得收拾一下?！?

“OK?！?

方星河懶洋洋點頭：“還有別的事兒嗎？一次都辦利索了?！?

“高中擇校。”房老師言簡意賅的提醒。

劉大山也干咳一聲，厚著臉皮道：“咱們縣里的實驗就很不錯，師資力量雄厚……”

“條件?！狈叫呛又苯哟驍?，“整點有用的。”

劉大山面不改色，順暢至極的改口：“所有費用全免，單獨的各種特權(quán)，最后，給10萬塊錢！”

嚯，真下血本??？

三中給5萬就夠下血本的了，今年的全國職工平均年薪才8000多塊錢，5萬得攢六年。

實驗?zāi)芙o10萬，屬實財大氣粗。

不過方星河只是笑了笑，并未因為這個夸張的數(shù)字而有任何急切的情緒。

劉大山又勸了兩句，眼看狀元郎根本不接茬，只好遺憾且懂事的告辭。

等他一走，老房馬上沖方星河豎起大拇指。

“你可真穩(wěn)得住，幸好幸好！”

“怎么著，有學(xué)校托您開出了更好的條件？”

“萬順高中。”老房也不賣關(guān)子，直白道：“12萬，加其余全部特權(quán)?！?

好么，一個比一個舍得。

方星河卻仍然不為所動，繼續(xù)閑聊：“十中和市高呢？”

“十中在開會，市里不知道什么意思，但我估計師大附中和吉大附中肯定也有動作，就這幾天吧?！?

現(xiàn)在這年月，和后世不一樣。

如今，同省高中可以異地招生，所以下面有什么好苗子，基本都會被上級市花高價搶走。

拼錢拼資源，農(nóng)安怎么可能拼得過省會。

方星河對于去哪兒念書沒有任何顧慮，離開縣里也好，看到舅舅一家三口就煩。

但是最終還是要看條件，該是我的錢，沒理由不拿。

“我不急，那就等等看吧。”

“嗯?！崩戏抠澰S點頭，“你現(xiàn)在是個大名人，校方不圖你高考有多好的成績，單單入學(xué)就是最好的招生廣告了。”

“明白?！?

方星河隨手把報刊架上的所有報紙一卷而空，轉(zhuǎn)身出門。

“那您忙著吧，我回去看看現(xiàn)在的輿論到底是怎么個操性了?！?

其實也沒什么新鮮的。

陳佳勇熱度消退，而由好大哥激發(fā)的教育討論熱火朝天。

如果從中考開始算起，這點破事兒已經(jīng)吵了一個月，仍然沒有絲毫結(jié)束的跡象。

至于么？

至于。

1999年的社會各界到底有多迷茫，生活在新時代的年輕人永遠不會懂。

這種迷茫不是文藝青年口中無病呻吟的吶喊，而是真實存在于各個角落的未知。

比如教育，知音夸日本學(xué)生素質(zhì)高，意林夸德國孩子打小嚴謹并且尊重科學(xué)，讀者天天吹噓只有美麗燈塔的素質(zhì)教育才能推動偉大文明。

倘若你是一個用6G網(wǎng)沖浪的Z世代，你只會感到可笑，這他媽都是什么跟什么？

但在眼下，好多教育工作者自己都精神分裂。

我們的教育到底行不行？

別問，問就是不行。

哪兒不行？

不知道。

那怎么改變？

開始吵。

學(xué)美學(xué)英學(xué)德學(xué)日，以及堅持原本路線不動搖，又或者積極探索更適合國情的教育路線……

單單方向就有七八個之多，落到具體細節(jié)上，同方向內(nèi)部也沒有統(tǒng)一意見。

最離譜的是，這年頭的三哥家都有人吹……

方星河翻遍了報紙上的討論，有價值的東西寥寥無幾，倒是見證了又一場反智狂歡。

“讀書有什么用？”

“不上大學(xué)也能成才！”

“應(yīng)試教育就是限制人的發(fā)展?！?

南方系報刊左右互搏，看似公平公正，卻順利的帶起了節(jié)奏。

其余的蠢壞媒體跑步跟進，讓這場熱鬧的罵架傳遍社會每一個角落。

而韓涵，則被裹挾著成為了一面旗幟，頂在風(fēng)口浪尖。

他本人意識到了嗎？

恐怕沒有。

方星河依稀記得，好大哥直到拍電影之前，一直都被公知群體頂在最前面當(dāng)槍。

南方系媒體給他頒發(fā)了一系列牛逼稱號。

然后這貨就洋洋得意，自詡不凡，結(jié)果后來又自己反?。何沂且粋€很失敗的例子，不值得效仿。

只能說，人的成熟需要時間。

而現(xiàn)在并不成熟、渾身怨氣的韓涵，太適合成為眼下這個時代的青少年偶像。

其實方星河刻意營造出來的形象同樣如此，只不過，他要站在“為意氣而意氣、為憤青而憤青”的對立面。

努力了那么久，是時候摘取勝利果實了。

大抵上，就在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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