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齋的天師劍已然磨利,其上雖因周彪多了一絲瑕疵和劃痕,卻未能影響其與月光的寒芒爭鋒的勢頭。
而他恨之入骨的孩子已然從奈河中爬回。
在小小旱妖神通的照耀下,他在破開覆蓋了身體的水膜,宛如初生的嬰孩破開羊水,迎接新生。
縱然鬼魅不需要空氣維生,可它們依舊會被溺水的痛苦所滋擾。
只是長時間的痛苦反而會讓人適應,一段苦痛的經歷最為難熬的,恰恰是剛墮入深淵,以及即將迎來黎明之前的瞬間。
對這倒霉孩子也是一樣,他早已適應了在水中沉溺的日子——無非是不斷的暈厥,轉眼便接近永遠。
而這重見天日之時,才讓他的感官開始復蘇,殘存的奈河水與小小旱妖的神通在他神魂當中拉鋸。
周彪只見這倒霉孩子在地上掙扎,若他能保持形狀,該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可他此時只能在混雜著水泡的聲音中哀嚎凄厲。
他不斷又在將心肺腸子全部掏出來,只是企圖將充斥著內里的河水早一步全部驅逐,只想早點離苦痛更遠些。
倒霉孩子眼下沒有一點還手的余力,連帶他的忿怨眼下都因痛苦而暫未想起。
所以,眼下。
他真的和人畜無害的嬰孩一樣,連凄厲的慘叫都像初生的啼哭。
既然無害,既然他連忿怨都無從想起。
那不正好是出鞘斬妖的時機?
徐齋便是這么做的,劍刃劃出劍花,劍尾那奇異的波浪形狀倒懸。
一點寒芒先到。
卻聽一聲金屬敲擊音。
周彪抬頭,是剛剛把這倒霉孩子拉出奈河的爾里轉過挖斗,直接擋住了劍刃的路線!
一點訝異在周彪心中凝聚,怎么徐齋堂堂一執行處的高層,攻擊方式竟如此樸實?邊想,周彪邊道:
“我旁敲側擊你這么多,白說了么?”
徐齋呼氣,臉上看不清表情:“我的家務事,你也要管么?”
婦人剛剛脫力跪在了地上,想強撐著爬起,此刻表情泛起期翼。
陰差一直在冷冷旁觀,將手背到了后面。
周彪本想笑起,想說出自己已經準備好的說辭——所謂君子遠庖廚,喜好牛肉的人見屠夫宰殺黃牛時,露出惻隱之心不算虛偽,見其生而不忍見其死而已。
你們要父子相殘,去我看不到的地方去就好。
這樣事到最后,自己都可以置身事外,然后以高高在上的姿態,站在道德制高點發表一些長吁短嘆,這便足夠了,不好么。
多輕松!多爽快!
但不對。
周彪的眉頭越皺越深,忽然將已想好的天衣無縫的話語咽了下去,然后環顧周遭,將所有人的神情重新烙進眼里——
徐齋狀似冷漠。
婦人好像期翼。
還有陰差明面上的漠不關心。
一種熟悉的感覺躍然,周彪想起某次過年,和包工頭們一起吃晚飯的日子。
面上觥籌交錯,其樂融融。彼時自己年輕,光顧著悶頭吃飯,還想著過年似乎大家都放下了戾氣。
可在夜里驚醒,周彪才忽然想通面上的其樂融融中,有多少暗自潛藏的譏諷,有包工頭將同僚出賣,有人已經宣言要和自己單位打擂臺。
周彪本來從那次起,就該知道面上的話語從不表示真相。怎么死后,這些淺顯的道理一下子又全部丟掉了呢?
思路漸漸清明。
周彪忽然笑起,不知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和某個人訴說:“你們啊,你們。你們是想讓我當個輪回路的看門大爺,還是……想讓我當個閻王?!”
越說,周彪越是大笑,將眾人的表情一個又一個環視,甚至將他們一個個俯視。
爾里訝異,她一直沒感受到徐齋劍鋒的壓力,早已放松下來:“這倆有什么區別么?”
周彪聳肩:“看門大爺嘛,只要聽上頭命令,來一個人就放一個到輪回路進去,一輩子都是人的打手,就這樣而已。”
“而閻王,”徐齋隱藏在陰影的嘴角竟忽然浮現一股得逞般的欣慰:
“世人都說死后自要仰仗閻王裁決一生!埃及有阿努比斯去稱重死者的心臟,沉重以至于污濁的下地獄,而澄澈并輕巧的上天堂!”
“閻王就該體察、裁決!一個人云亦云的看門大爺……不值得任何人重視。”
周彪的笑容漸漸收斂,所謂判斷,所謂裁決。
無非是尋找真相而已。
卻見。
陰差再無維持事不關己的余裕,他張了張嘴,用冷笑掩蓋其濕漉漉的神色:
“閻王……閻王?!閻王唯一的職責便是維持人世和陰間的平衡!你若真想當個民辦閻王,將擾亂奈河的鬼魂打碎收押,才是正事!”
見周彪沒有因他的話而動。
陰差握拳,徑直向在掙扎的倒霉孩子走去:“你不知輕重,我知!你不想動,我代勞便好……”
嘭。
陰差駐足。
是爾里的鏟斗橫揮,擋住了陰差的去路。
陰差發急。
周彪卻更悠閑,想了想,對徐齋說:
“……我想起一個疑點,徐齋!你一直說你家孩子前世還在對其他人生死離別,下一秒就轉世回了你自己家,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前世的?”
徐齋聳肩:“哈哈,你總算問這個問題啦……因為我是看著他前世死的,他是死在我的面前,如此而已!”
聞言。
陰差神色劇變。
他壓抑,彷徨,憤怒,然后開始慌張,下一秒,便忽然化為液體,直直往奈河之水沖去!
奈河之水可以封阻鬼魂,可以讓凡人沉溺。進入其中,如魚入大海,無人再能追上。
徐齋只是抖了抖劍。
其劍便宛如驚鴻,像能撕開光線!與軟綿綿撞在爾里挖斗上的氣勢再不可同日而語,破空裂風,竟將陰差逃跑的線路生生斬斷!
陰差駐足。
婦人還跪著。
徐齋呼氣,聳肩,像做了個再微不足道的熱身一樣,道:“繼續,閻王大人,我想聽聽你精彩的推演。”
周彪失笑:“我哪有什么精彩的推演?最多把你們的證言全部傾聽一下而已。”
徐齋輕笑,忽的從身后掏出一個渾圓的東西。
“這是什么?!”陰差問。
“我家孩子前世的頭。”徐齋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