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
激烈的好奇在周彪心中橫沖直撞,這一瞬間甚至壓過了他對復仇的渴望。
又如此濃烈,烈到讓他懷疑“好奇”是否才是自己的本質。
聞言。
老頭忽然停止了掙扎,趴在地上,朝周彪瞪去狐疑的眼:“黑人……?你為什么這么問?”
周彪稍微平復了下心情,嚴肅又認真:
“從來都聽說黑狗血、黑驢蹄這類能辟邪,卻沒聽說有人用白狗的,這不是說明辟邪效果和體色相關?”
“而人是萬物靈長,人是鬼的反義詞,人才該是邪祟最大的克星。所以,精壯黑人血的效果,不應該比其他東西好上千倍萬倍?”
周彪抱手,朝老頭皺起眉頭:“這么簡單的道理,你們這些捉鬼驅邪的門派和組織,不會從來沒試過吧?”
老頭沉默一瞬:“……我無門無派。”
“可惜,那只有等我復活后我親自去試試了,”周彪遐想的滿臉燦爛:“該用什么地方的,美國的?非洲的?國內也有很多,花點錢應該不難……”
“等等,等等,”老頭的膽子大了些:“復活?你……您覺得您是人死后產生的鬼魅?”
“不像嗎?”周彪攤手,看了看自己的身體:“我至少人模人樣的。”
哪知。
老頭忽然把頭埋進他的手臂,似竊笑的歡暢。直至爾里不爽的將指甲嵌入他脊椎數分,才吃痛討饒:
“抱歉,噗嗤……抱歉,我的意思是,區區人死后殘留的倀鬼,怎能形容您這樣的偉大?我覺得您更像這里的地縛靈,土地神之類來著。”
“說得好聽,不就是工地精嘛。”爾里嘟囔,模仿老頭把臉邁入臂彎,學出一副竊笑的模樣。
周彪沉默。
地縛靈,土地神。
工地精。
幾個名詞被他來回玩味。
片刻,周彪還是搖搖頭:“不,我就覺得我是不小心搞丟自己肉身的普通人,沒別的可能。”
老頭抬眼:“您的依據是?”
“依據是我不像某位挖機精,有和挖掘機相關的能力,”周彪說:“如果我是這片工地的地縛靈、土地神,至少該能操作下周遭環境吧?”
“然而我是做不到的。”
“這啊,很簡單,”老頭說:“許是因為工地停工了?!?
“什么意思?”周彪皺眉,朝爾里遞了個眼神:“放開他,我想聽聽他要說什么?!?
爾里照做。
老頭噌的從地上爬起,戀戀不舍的看了眼工地出口的方向,又摸了摸躲到他身后的大狗的頭,伸了個懶腰后挺直腰桿。
一系列動作給他贏得了些思考的時間,也真讓他演出了幾分仙風道骨的模樣:
“人為什么會死?是因為肉身機能停止了活動。鬼又為何會消失?是因為有關它們的祭拜業已終止;”
“同樣的道理,依托某樣事物而生的神靈、精怪為什么會衰弱瀕死?不就是因為它們所依托的事物停擺了、消失了,失去了往前發展的動力了嗎?”
“舉個例子,遠古時代,我炎黃部落,和非洲某個角落的部落,肯定都有口口相傳的創世神話,有各自的創世神祇?!?
“那時候大家都是原始部落,大哥不笑二哥,分不出什么高下,各自的創世神也沒保佑各自的子民沒被野生動物攆得到處跑。所以,那時候兩邊神靈的力量,應該是大體相當的?!?
“可千百年后的今天,炎黃部落發展成了泱泱華夏,咱們的盤古女媧,可無人能否定他們的強大;而非洲部落還是非洲部落,他們的創世神,現在又能算得上什么臭魚爛蝦?”
“由此可見,神靈也好怪異也罷,只要他們所依附的事物在向上發展,那他們本身也會越變越強!”
“反之……唉,”老頭瞥了眼工地慘不忍睹的凋敝:“這里的情況,讓您很不巧成為了這個反之。”
“所以我才說,您取回力量的最好方法,就是讓這個停擺的工地重新開工,重新啟動建設!”
老頭昂首說完,瞥了眼周彪,仙風道骨的模樣頃刻坍塌,搓起雙手,語氣諂媚:
“……我是這么覺得的。當然您也知道,我就是個野路子。如果您還是覺得您是人死后產生的魂魄,那我也沒招?!?
周彪抿嘴,思索,不自覺低聲:
“讓工地重啟建設?哪有那么容易。停工一年的工地就要重新辦施工許可證,這免不得要和活人、政府打交道,現在我應付不來?!?
退一萬步,現代工程是無數人通力合作的藝術,在工地將管理技藝練至巔峰的翹楚,甚至能勝任超級大國的國防部長。
光靠自己一個,就想讓停擺的工地重新動起來,太不現實。
……再說,這一切都是老頭的猜想,事實是否真是如此,依舊難說。
所以。
周彪只是輕輕吐了一口氣,像放棄了什么似的:“還是先幫我找找我的尸體在哪吧。”
老頭聳肩,沒有堅持。東張西望一陣,在爾里的注視下,把那條被他斬去頭顱的大狗拖來跟前,又掏出來一只毛筆,蘸著未干涸的血寫寫畫畫:
“阿福,阿福,不要怪我。小時候你搶不到奶吃,是我把你喂大的。幫我最后一個忙,去找找這個人的尸體,這人叫,叫……”
寫到一半,老頭抬起眼睛看向周彪:“名字,跟我說下您的名字唄。”
周彪剛想開口,心中赫然警鈴大作!
依稀記得不少初入工地的大學生,就因為在一些莫名其妙的文件上簽了他們的名字,最終喜提幾年甚至幾十年的牢飯。
自己入行時的師傅也叮囑,說不該簽的名千萬別簽,不該報上名字時也千萬別報。可想而知,“名字”對土木人來說有多重要。
就連這條大狗,被老頭默念著名字,便是連死后都要被驅使。
自己生是工地人,死后真成了工地鬼,不至于還要犯這種低級錯誤吧?
想著。
周彪臉上泛起一絲冷笑:“對啊,名字,咱們還沒互相介紹呢,老頭,你先說。”
只見老頭眼里閃過暗道可惜的狠厲,又馬上被一抹刻意的怯懦遮蔽:“啊哈哈哈,不必了吧。沒名字找起來就是會麻煩點,您聽說過‘交感巫術’嗎?”
周彪冷眼看他。
氣氛朝陰冷直直墜去。
唯有爾里渾不在意,她手指在硬質的地面輕輕轉圈,犁出淺淺溝壑:“沒聽過,講講唄?!?
“說只要外在相似的兩物,那內在也會有冥冥中的關聯。所以,用狗的尸體來找您的尸體,那可再適合不過;”老頭完成了符咒的書寫,一氣呵成:
“說起來,黑狗之所以能辟邪,據說是因為它們能通靈。哈哈,埃及的死神阿努比斯是黑狗,墨西哥的死亡使者也是黑狗模樣……形似的萬物總有關聯,可您說黑人能通靈?聞所未聞呀?!?
周彪想笑,這老頭還是耐不住性子。被自己戳穿詭計,就開始暗諷自己像條狗,以及自己的猜想太沒常識。
先不管他,哪有工程人不把手下折磨的背后罵娘的?只要老頭好好干活,自己都可以裝沒聽懂。
只見。
用血寫好的字符環繞大狗尸體一周,將月光映得蕩漾,猩紅而妖異。
老頭對自己的作品很滿意:“又有種說法,說東西會遺失,是因為被什么不干凈的東西拿走了。你想要,就得用差不多的東西去換??矗@不和我說的‘交感巫術’呼應上了么。”
周彪好奇:“怎么換法?”
老頭笑了下:“你怎么給死人寄錢就怎么換,燒了唄?!?
只見他掏出個水壺,深深悶了一口,有酒味溢出,被老頭噴到大狗的尸體上。
而后,酒滴無火自燃!蒸騰起的煙氣中隱隱散發烤肉的香味,老頭聞了聞,便借著月光觀察起煙氣飄動的流向。
煙在月光下游蕩,而后詭異的掉了一個邊,飄過周彪的鼻前,然后直直朝工地深處墜去。
“……媽的,你這工地真有人的尸體?”老頭一驚,不可置信:“算新鮮,死了沒幾年。你……您知道煙是往哪飄的嗎?”
周彪觀察著煙霧的流向:“嗯,方向是那座古墓?!?
那座害得工地停工,考古隊研究許久,卻無從進入主墓室的古墓。
此刻,它好像化身成了永不飽足的饕餮,鯨吞般貪婪吸食著狗肉的煙氣。
煙氣似墜入了無底黑洞。
老頭想溜,欲哭無淚地被周彪按住。
“走,一起去看看。”周彪說。
老頭一萬個不情愿:“那墓我研究過的,可不得了,埋的大概是歷史上最早一批無從超脫的逝者之一……唉算了,說好了啊,就看看不進去。”
比起墓里埋的“歷史”。
還是眼前周彪這實實在在的惡靈更可怕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