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明星高傲的懸在黑藍色天空，在寒冷的凌晨中孤寂閃耀。它的身邊沒有任何的微光，令人覺得它像是拒絕了所有來自渺小的認可。難道它是想指引仰望它的人嗎？它實在能給人一種遠見般的啟蒙，但飄渺的無涯虛空又令人感到有些迷失向它前進的方向。

天際已經露出了魚肚白，我一無所獲的拋卻了美妙的遐想。大概，它只是在指引著羲和的六龍馬車。

感謝昨晚的早睡，令懶惰的我能夠早醒看見了這樣的風景。這個像遠古神話般的晨曦使我已經沒有了睡意。

一想到這種短暫的靜謐后就馬上要喧鬧起來的白天生活，我還是慢慢起來了，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去練習我拙劣的書法。

但五十九歲的索瑪納先生似乎比我起得更早，他禮貌的在外敲門，打斷了我的練習。

“朋友，要緊事情。若是攪擾了你的休息，愿你諒解我的魯莽。”一開門，索瑪納先生就十分紳士的對我致以歉意。

“沒關系先生，我最近醒得早。”我快速穿好衣服。

索瑪納先生吩咐官家去準備早餐，邀我前行。

“年輕的朋友，不怕你笑話我，我剛才夢見了前世的經歷。時間已經不多，我請求您放下今天的一切工作，為我記錄。趁新的一天還沒有掩去我舊的回憶。”

“樂意效勞，你給我的厚待已經遠遠超過了一個書法家教的應有的待遇。”

索瑪納先生腳步匆匆，挽著我的手臂，嚴肅的臉色沒有因為我的話而放松。我加快步伐隨他走進了安靜寬敞的藏書室。

壁爐里的火正在燃燒，溫暖的室內，寬厚的木桌上歪倒著幾個空葡萄酒瓶，印著花邊的深黃色信紙散的到處都是。

這個性情豪邁的男人猛地灌下一口葡萄酒，已經快見底。胡亂一口后將瓶子摔進了火堆。沉重的瓶身撞在灼熱的石壁上發出裂開的聲音，跳出來的零散火星很快在地毯上留下難看的黑痕。地毯是價格不菲的防火材料。

“我現在知道為什么閱讀東方奇幻小說的原著是這么難了！因為我連自己剛剛做過的一個夢都無法記下！”

我拾起一只被揉皺但所幸沒有被扔進壁爐的紙團。

“修改處很多，您很用了心，是一位不怕深思的勇敢者。”

而后我越來越驚訝，以至有些不雅的嘖嘖稱奇道：“先生，很少有人在擁有您這樣的社會地位后還肯這樣滿懷熱情地去深入虛幻的夢寐世界，這意味著要耽誤塵世的真正生活和還許多愉快的見面。

我坐下來鋪開所有的紙團，顯現了它的雛樣，“您實在不該在假境中虛度寶貴的人生。今天我們應該再去一趟雅典娜的神廟，或許會給您描繪您心中的遠古女神帶來更動人的靈感。”

這個身體即將邁入老年，但內心仍然火熱的靈魂，他的神情復雜到了一種我難以理解的地步，只有每當我想念遙遠故鄉的那種深夜才可以媲美。

又開了一只新酒瓶，我趕緊說：“您要是喝醉了，我就無法幫您的忙了，可能醒來以后您就忘得一干二凈。”

索瑪納先生深深嗅了一口酒香，但是藏書室里早已經滿是這種令人陶醉的香氣。他說：“一千次舞會也抵不上剛才這樣的夢境！”

有些發白的但柔順茂密的淡金色頭發下，索瑪納先生堅定的臉上交織著一對熱烈與虔誠并存的目光。

他走近墻邊，從地圖上取下懸掛的其中一把古劍。真材實料打造。

劍橫在了索瑪納先生的下巴處，由他自己舉著，“如果現在我高貴的雅典娜在耳邊告訴我：死亡是通向遙遠夢境的唯一道路，我將血濺五步，一表熱忱！”

我知道，索瑪納正在等我讀完他的草稿，給予評價。否則他不會輕易放下手中的騎士寶劍。

我相當吃力卻只能匆匆去看。修改處太多了，這不是高手的筆跡，而且他是用我故鄉的文字親手書寫了這些草稿。這不是這位博學多才的畫家最擅長的藝術。

“這位先生竟然這樣的向往山海經里奇詭的神仙世界，遠遠超過了我的熱情。

“但是故作姿態的之乎者也和滿口“親愛的朋友”混在一起，實在不堪一讀。”

我將初稿疊好，“我已經明白您的訴求。”

我上前將他手里的騎士之劍接過，然后放回原處，使它向先前一樣完整，“我的朋友迷失了自己，我得幫幫他。”

我轉身走近他，裝作十分高深的樣子指教道：“您的書櫥應當擠出一點空間，放上一些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歷史著作。這有助于您的正常生活。

“遙遠洪荒的真實歷史是難以窺見的，一千個作家就意味著一千種幻想，我天真的朋友，回到今天的太陽的光照下吧！”我真心的指望這番剛直的話語能夠喚醒并不僅僅沉淪一個夢境中的人，以免我的聘期滿后這個性情豪邁又沖動的朋友做出傻事！

但話已出口，我已后悔。索瑪納先生最恨別人笑話他。

交叉懸掛在墻上的兩把古劍已全部取下，另一把被投擲在珍貴的木地板上，沉重的劍鳴提醒我即將面臨一場個人前所未有的重大考驗。

“來吧，從仙人國度里來的年輕先生，男人之間的決斗能使我們彼此重新認識！”

“花費千金，只為仿制傳說中的模樣；這是您可貴的熱忱！但手中軒轅之劍的英靈——號令我薄弱的忠誠和膚淺的理智，要對您——我敬仰的那位十九世紀高傲靈魂的后裔，說一句毫不客氣的話！

“夢境，可能是遙遠前世的回憶，但絕不是使您剛才奮筆疾書這一個，我斷定！”

索瑪納先生專門聘請的公證人們盡職的及時跑進了藏書室，左手捧著蓋著索瑪納家族私人印章的任命聘書，然后舉起了他公正的右手，只在等待一個完美的時機，發號施令。

“這是一場，一對一，堂堂正正，公開的決斗。先生們請做好準備。高貴的雅典娜，原諒這兩個魔鬼的沖動，他們的靈魂始終為你而戰！”受聘于單方面的公證人念完了他的雇主要求在每次決斗前公布的統一證詞。

雙方進決斗姿態。

我怒斥道：“來吧，我在和一個自言自語的夢中人談話！我感到羞辱！先生，別在挑戰我的理智，兩億年以前的盤古大陸根本沒有孟軻圣人！”

這個年輕時贏得多次決斗的先生，像個被擊中了弱點的巨人，身形有些搖晃，我甚至感覺到最后那句話令他的熱情也消散了許多。

但索瑪納先生不愧為堅強高傲的靈魂之后裔，他仰起漂亮的額頭，一對深邃的天藍色眼眸慢慢上看，似是去需求寬慰。我又看見，在精美絕倫的天花頂上，索瑪納先生精心仿畫的飛天圖，就懸在我們頭頂的空中。

“但是孟軻圣人的靈魂一定從洪荒經過。”

是怎樣滿含憔悴，卻又依然堅定的語氣，年輕的我從來沒有聽到過。

索瑪納先生將劍放回墻上。背對著不再看我。

我也將古劍放回，使墻壁恢復原樣。這時也才發現，兩把古劍是在一幅筆跡未干的我從未見過的巨大地圖上交織在一起。索瑪納先生驚人的繪畫天才竟然在半夜之間，畫出了一整塊龐大無比的遠古大陸全貌！更使我欽佩的是，上面密密麻麻的用不同語言標注了詳細又古怪的陌生地名。

“年輕人，你看見了什么。”索瑪納對我說。

“熱情。無可置疑的熱情！”我加重了語氣。

“您呢？”我仰著頭好奇問，努力的在辨認這個并不存在的夢境世界。

“使命。”

我決心幫助這個為難的人完成他的心愿。這位神往著山海經但又不被山海經所拘束的異鄉人，激起了我從遙遠故鄉帶來的熱情。

那些被索瑪納先生因自責而暴怒打散的精美信紙被我整理摞好，我執起一只能夠重復使用的現代仿制羽毛鋼筆，在壁爐前坐了下來。

“您需要多久講完？春節前我還需要加緊練習我的毛筆書法，以作一副好對聯來報答您對我的厚待。”

索瑪納先生寬大溫暖的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站在我的一側，“由我來練習那更難的古典藝術，您的任務重大，年輕的先生。這是雖然練習古代藝術不能使我完全平靜，但至少能拖住我，不來打攪您的個人創作。一想起我那十九世紀的高傲祖先也愛好古典的藝術，這令我倍感榮耀與動力。”

“怎么，您不和我一起么？我怕我獨木難支，不能勝任。”

“年輕的先生，不要妄自菲薄，你的求職信寫得十分之好。而且，你使用軒轅假劍的方式也令我熱血沸騰，驅散了我面對決斗的恐懼。”

索瑪納先生在桌子對面坐下，“一夜之間，我盡力走到山腰，看見了雅典娜在山巔的模糊身影。我已經領教了自己的能力，難以繼續攀登。她需要更多的護衛，我能為您奉獻的只有開始的路途。”

“年輕人，你還不懂得去日苦多，我感到回憶每天都比昨天更模糊；所以！我將用今天一整天來向您講述剛才的夢境。愿這些希望的碎片足夠您為我編織成一幅完整而感動的畫卷。這是多么漫長的旅程！”

“看來我的聘期要延長了。雖然打亂了我的原本計劃，但顯然，我已沒有退路。我和索瑪納先生都互相需要彼此。”

溫暖的壁櫥前，他一邊說，我一邊記，我留心了一些不合我理智常識的細節，提醒他我要作適當的處理。索瑪納先生慷慨說道：隨你的便朋友，但記得要把我寫成一個堅強的人！”

開始進行的很快，我拿來了一些專用的冊子，在封面寫下一些特定用語，索瑪納先生隔著桌子認真的對我說：“您能為我奉獻一部真正的杰作嗎？就像山海經的原著那樣。”

過了很久，我才敢回答：“不，先生。這僅僅只是您私人的一個夢。如果真有那樣的天才為您這樣做了，我將感到沉重的遺憾。因為您辛勤供養了一個永遠戴著斗笠與面紗的孩子，這無疑是巨大的痛苦。

“所以我決定用您習慣的方式來書寫。并且要請足下原諒，在下實無山海經作者的天才，如果您對我感到失望，我十分理解的接受您去另請高明。”

過了一會，索瑪納先生點點頭，“回憶已經更加模糊，讓我們勇往直前吧年輕人！”

氣氛緊張起來，爐火使人感到有些熱，我脫下了毛衣，為手中的筆上滿墨水，“您能接受這最終不是一個真正真實的故事嗎？”

我感到索瑪納先生的呼吸瞿然變得沉重起來，他起身，負著手來回踱步，低著頭。這個問題使他難堪，但我不會留情，我不輕易為私人工作。

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吸引力，索瑪納先生再次走到了墻邊。

他將兩把古劍取下。

但沒有再放回去。

因為手中沉重的騎士之劍與軒轅之劍被奮力的投擲在了那夢中的遠古地圖上！

“一切夢，源于真實！”

巨大的窗前，投下清澈透明的晨曦之光。遠方的天際，啟明星已經默默隱去了。赫利俄斯的光芒照射探索者的寶劍，使他們暫時不再需要燈光。

這是個難忘的清晨。索瑪納先生要忙于作畫與書法，他要求我在每個禮拜六的日出時刻，將最新完成的章節單獨放在一旁，以便他追更，也好幫助他在夢中再次重返盤古世界。

我重新排寫，整理好他的全部雛稿，在真正動筆前說：“先生，我榮幸作為了第一個領略您夢境的人。”我不禁看向那已擦不去的地圖與回不去的寶劍。

“您開拓前途的英雄氣概我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感覺，那就是如果只有兩個人見過這個夢，那將是您這個夢境里所有人物的共同遺憾。

“所以我冒昧地要向您征詢，是否可以允許我的朋友們閑暇時也來一觀？”

索瑪納先生的眼睛一亮，神態似回到了年輕時的單純，“好心人！當然同意！我從來都不打算獨享這幸福。記憶就像赫爾墨斯的金幣，流動起來才有生命力。你提醒了我的責任。我最后要說，我那位十九世紀的高傲祖先——要知道，他年輕時曾經逆著焚城的戰火在近在咫尺的火海里尋找已經分手許久的戀人——如果遠道前來我書室的你的朋友們中有像這位英雄一樣的年輕人，那我將不勝榮幸之至。”

盤古保佑，但愿我能不負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