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這局，的確是她做的。

她雖是仙道門徒，無法催生魔氣，卻可以結符陣借來，對宗門眾人算是禁術。

再說御靈道，百年未曾開放，早已暗中千瘡百孔，盡是漏洞。

事先借來的魔氣便沿著裂縫蟄伏蔓延，直至噴涌迸發。

而要被傳送的凡人，她早已事先備好人馬送下了山。

由于高臺兩側離御靈道距離之遠，自然不會發現這些“凡人”的真面目。

紙皮人相，幻惑萬生。

一張張牛皮紙脫胎換骨，勾勒出人的骨相肌膚，躍然化作看不穿的皮囊。

惟有脖頸處連接的細密的紋理，才能看出不尋常。

沈厭離在最末，若是有心，自然可以窺見不同。

景弦仍是站在原地，不聲不響地看著不遠處低聲細語的兩人。

這是數年后和寧歲歡的第一次碰面，他滿心歡喜地期待了許久，沒想到等來的竟是一場空歡喜。

黑霧如風沙吹凈之時，她隔岸觀火，只施舍了他一個漠然的眼神。

只像看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他被那個眼神刺痛了，想要再尋時，卻見她和沈厭離親密無間的身影。

她紅唇輕彎，溢出輕快的笑意。

本是明媚張揚的少年郎，雖鍍著層山水南宮家的驕傲，此刻仍是失了神。

山水南宮，是脫離于幾大宗門之外的修仙世族，連同帶著皇家血脈，身份尊貴無比。

他是備受矚目的繼承人，自幼被族長送來青沉宗，同宗門眾人生活。

記得和寧歲歡的初見，他尚維持著南宮家的矜持孤傲，會見同門時也抱著劍一言不發地倚在墻邊。

不知誰能將他從無所適從的尷尬中解救出來，但他只抿著唇，裝作不在乎。

她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

迎著光，她溫柔的眉眼清晰可見，俯身到他面前，輕聲細語，“不要怕，我們做個朋友怎么樣?！?

她的個頭那時還是比他高的，說話行事都像極了一個大人。

之后的幾年他像破竹的春筍越長越高，高了她一頭，也再也不用仰望她。

為萬人稱贊的大師姐，在他心里永遠是那個闖進他心頭的落落大方的小姑娘。

三年前，南宮家的差人送信，說皇家出了事，他便動身前往紓困。

沒想到，這一去，便是多年闊別。

景弦握緊手里的佩劍，從身后喚她的名字，“寧寧?！?

寧歲歡聽見有人叫她，轉過來看來人。

沈厭離今日脫穎而出，也算有他索魂鏈的半分功勞。

于是連笑容都帶了幾分明亮的燦爛，“怎么了，今天多虧了有你?！?

她本就生得好看，明珠般璀璨奪目，此刻更是讓人難以移開目光。

也許是他看錯了，他的寧寧怎么會露出那樣冰冷的目光。

景弦將方才腦海中的那一幕只當是錯覺。

他低下頭，沉默了片刻，開口，“其實……”

其實我很想你。

可是終究沒有說出口，也許是突如其來的情怯，又或許是驕傲慣了，低不下頭。

寧歲歡的視線停留在他身后，緊緊皺起了眉。

開始她便看見景弦身后跟著位蒙著面的妙齡少女，雖然沒有多想。

只是身形舉止極像曾經的一位故人。

“她是誰?！睂帤q歡指了指他身后。

那少女婀娜走上前，行了個禮，柔柔地掀開面紗。

眉若細柳，唇若菡珠，膚色雪白，眸含秋水，一顰一笑間滿是少女的芳姿情思。

如此相似的一張臉。

如此讓人念念不忘，卻讓她生厭憎惡的一張臉。

寧歲歡望著，只覺得心頭的警鐘被敲響了，周身的血液因寒意頓起而凝固。

只見對面朱唇輕啟，一字一頓地說著，“卿水瑟?！?

她好像突然被拽到血雨腥風的漫天血光中，她渾身是血，在無邊曠野絕望地爬著。

仙骨被活生生挖去，雙腿被釘下無數根銷魂釘。

已然分不清落在臉上的究竟是雨水，還是眼淚。

卿水瑟告訴她，這里有救沈厭離的法子。

在此之前，他已經中了上古妖毒，昏迷了百日。

她等不起了，即便是圈套，也要去試一試。

她想著，縱然卿水瑟與自己不和睦已久，論輩分總歸是自己的長輩，沈厭離的同門，不會真正傷害自己。

因此，她毅然決然孤身一人，憑著一腔孤勇來到孤魂嶺。

她走遍了所有的山頭，可還是沒能發現卿水瑟所說的能治愈世間百病的靈芝。

就在她心頭一跳，發覺事態不對時，卻晚了。

濃稠的霧氣散開，隨即是暗處的無數根銷魂釘全部朝她飛來，帶著凌厲的殺氣，要置她于死地。

她拿出九洲第一劍用盡全力抵抗，卻發現平日里得心應手的劍，此刻卻像失去了生命力，躺在她手心，毫無光澤和力量。

臨行之時，卿水瑟善意地為她用靈水擦拭了劍端，告訴她，這是保命的藥方。

寧歲歡很想知道，卿水瑟為了這一刻，究竟準備了多久。

銷魂釘入體的一瞬，她疼得快要失去了呼吸，只覺得遙不可及的天邊暈染得是血流的顏色。

眼皮快要闔上時，她聽見卿水瑟銀鈴般的快活的笑聲。

她強迫自己抬頭睜眼，看見卿水瑟正蹲著好奇地打量著自己，好像在探究自己到底死沒死透。

“寧歲歡你向來驕傲，沒想到也會有今天?！彼坪跬榈貒@息了一聲。

難道不是拜你所賜。

寧歲歡在心里無聲地說著，她現在沒有一絲力氣說話了。

“今日來，我還要送你一樣東西?！?

卿水瑟起身，用腳尖挑起她的下巴，滿意地看著映在她眼中的自己。

干凈得體，端莊溫婉。

下一秒，徹骨的劇痛襲來，寧歲歡只覺得全身的骨頭都在離她遠去，翻滾著、捏碎了。

如若方才的天邊帶著血色的話，那現在她眼前只剩下不見天日的晦暗。

疼痛到令人想要求死，原是這種滋味。

卿水瑟一直有剔骨爪，據說是上古時期留下來的，師祖贈給了她，希望有朝一日能盡到用處。

而現在，這把久未開光的爪子，率先在她身上做了示范。

卿水瑟活生生剝落了她的仙骨，她今生再也不可能修仙問道了。

銷魂釘入體，已和沒了半條命無二。

更妄談，仙骨脫落，如同廢人。

她能想到自己的結局，修為慢慢盡失，云棲月的眾人待她更為輕視厭惡，即便沈厭離護著她，也只能灰溜溜地收拾行囊下山。

從此，再不問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