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感覺有點冷。

窗外是濃墨般的烏云以及滂沱的暴雨，操場上車燈與鳴笛聲交織著，家長們在大聲地喊著自己孩子的名字。

今天氣象局說臺風會登陸，但是明明早上出家門的時候電視里還說臺風的主要部分現在還在海上，預計明天早晨才會進入市區范圍內，但是剛剛吃過午飯天空就黑了下來。

楚子航看著昏沉的天空，雨下得很大。其實他沒有見過這樣急且大的雨，這在整座城市的氣象歷史上也屬于是絕無僅有的奇怪天氣。

忽然一股冷氣鉆進了他的衣服領子之中，他本能地縮了縮脖子，回頭看去。

教室的門沒有關，走廊里也沒有什么光亮，也不知道是誰在臨走之前把廊燈也關掉了，現在整座樓里應該只有寥寥幾個教室還亮著燈。

外面的喊聲和鳴笛聲已經漸漸寥落了下去，保安們打著傘或者披著雨衣從門口的崗亭處走出來看操場上草皮的受損情況——這些是可以報銷的損失。

這其實不能算是他們的責任，畢竟他們就那么兩個人，每個月拿那么點兒工資，沒必要拼命攔著一群有權有勢的家長。

楚子航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

他看著最后幾輛車的尾燈閃爍著刺目的紅色，它們擠在校門口，有急性的司機長長地按著喇叭，像是防空警報。

楚子航拿出了手機，他在猶豫要不要和媽媽打個電話，但是他記得好像今天媽媽是要和小姐妹們出去玩的，現在這個時間應該都已經到了包間開始喝了吧？

他轉身去接了一桶水，走廊里面很安靜，他聽見樓上還有幾聲腳步，要么是家長來晚的學生，要么是留下的值日生。

好像忘了點兒什么。

楚子航總有種這樣的感覺。

拿起黑板擦，又緊接著放下，楚子航看著放在講臺上的手機。

它還是安安靜靜。

其實楚子航嚴格來說應該給三個人打電話，但是這三個人的人選只有一個是確定的，另外兩個，他不知道該選誰，也不知道該不該打。

或者說……

楚子航想，發條短信可能是更好的選擇？

還沒等他想好，一陣腳步聲就出現在了門口。

“楚子航？”一個女孩探進了頭來，她有一頭清冽的長發，發梢墜著一枚銀質的Hello Kitty發卡，“一起走吧，氣象臺說了，今天有臺風，雨不會停的……我家和你順路，我可以送你回去。”她嬌俏的小臉微微有點泛紅，低垂眼簾不敢直視他。

“你不認識我？我叫柳淼淼……”女生沒有得到回答，聲音越來越小，蚊子嗡嗡似的。

楚子航愣了愣，他印象里好像柳淼淼家里住的是城市另一邊的“加州陽光”，自己家住的是和她家南轅北轍的“孔雀邸”，根本不順路。

他最終搖了搖頭，表達了自己的拒絕。

哦……那我先走啦。”柳淼淼細聲細氣地說，把頭縮了回去。

楚子航看著她消失在門口，過了一會兒，將視線移動到了躺在一邊的手機上。

嗯，第二個人選也已經確定了。

可是還沒等他撥號碼，鈴聲倒是先響了起來。

“媽媽”。這兩個字在屏幕上閃動著，楚子航有點意外，他以為媽媽已經在KTV里開始放聲高歌或者在哪一座商廈里面喝咖啡，根本不會擔心他。

畢竟對于他的那個絕色娘親來說，楚子航這孩子從小就讓人省心，基本就沒有讓她操心的時候。

三歲就能打醬油，下雨知道往家跑，獎狀年年成摞拿，成績天下第一好就是楚子航這么多年來人生的真實寫照。

所以不管是媽媽還是“爸爸”都對楚子航很滿意。

“子航，你那邊怎么樣？哎呀你爸爸是不是又忘記派車去接你了？”媽媽的聲音從話筒那邊傳了過來，“真是的真是的，這么大的雨兒子還沒回家呢！兒子你那邊能打到車嗎？誒對了對了，小彌那邊你說了嗎，今天還去不去？”

娘哪都好，就是這個思維太跳躍，想到哪說到哪，從第一句開始到末尾，可能已經換了兩三個話題。

也可能就是因為這樣跳脫又隨性，當年才會選了那么個男人。

楚子航組織了一下語言，“不用讓爸爸派車了，媽媽你還記得張叔嗎？嗯對，就那個開出租的大爺，之前我幫他修了電動車，我給他打電話了，他說來接我，嗯，沒關系。夏彌那邊……我還沒打電話，我給她發個短信吧。”

但是話說出口他就后悔了，身體和思維一同開始后悔。

他首先想了起來好像前天下午的時候夏彌跟他說過今天她要值日來著，要晚一點兒走，而且要和他一起。

而至于身體上，他腰間忽然傳來了一股疼痛。

女孩的手指掐著他腰間為數不多的軟肉，惡狠狠地在扭。

她從楚子航身后冒了出來，看了看他，沒有作聲。

但是緊接著，她忽然貼近了楚子航，近得他能看見她根根分明的睫毛還有水盈盈中閃爍著靈動光芒的眸子。

她擺著口型，沒有聲音，但是楚子航知道她在說什么。

“你給我等著。”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注意安全哦。”媽媽的聲音又變得歡快了起來，“實在不行讓小彌來家里住一晚也行——你前天不是說她今天值日嗎？”

“把握住機會啊兒子。”電話那頭的女人聲音帶上了些調笑，“青梅竹馬哦。”

“嘟——嘟——”電話那頭是掛機的聲音，楚子航深吸了一口氣。

他們現在靠得太近了，他能感受到女孩的呼吸，甚至好像能聽到她的心跳聲。

女人甚至不知道她剛剛八卦的那個女孩子其實就在她兒子身邊。

“發個短信？嗯？”女孩又靠近了一點兒，楚子航有些不敢看她。他低下了頭，卻看見了女孩的唇。

他們離得真的太近了。

近到他一低頭就可以親吻她。

“不是……”

“不是什么？”女孩的聲音揚了起來，像炸了毛的貓。

“剛剛那個——女的！”女孩氣鼓鼓地說，“她是不是要送你回家？我剛剛都聽見了，我們楚學長的魅力實在是太大了。”她陰陽怪氣地說道。

“不是……我拒絕了她，家里有司機，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忽然問我這個問題。”楚子航顯得有點招架不住她。

從他小時候認識眼前這個女孩開始，這個小他兩歲的姑娘就把他們一家吃的死死的。

他親娘喜歡得不得了，繼父也總是和顏悅色地和她說話，她經常把二老逗得合不攏嘴，甚至年年生日她都能收到雙份禮物——一份是楚子航的，一份是他爹娘的。

平心而論，她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所以他也不自覺地被她吸引。

而且她出現的很是時候。

那是那個男人和媽媽離婚之后的第一個月。

他坐在姥姥家的橡樹下面，看著天空發呆。

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出現在他面前。

“你怎么啦？”她站在陽光下，歪著頭看他，清澈的眼睛中滿是好奇和關心。

像是耶穌派下來幫助痛苦之人的天使。

“好帥哦。”這是女孩的第二句話。

所以從那以后楚子航身后就跟了一個小尾巴，他走到哪兒女孩跟到哪兒。

這種情況持續到了初中。

男孩女孩們進入了青春期，女孩的成績沒有楚子航好，所以在親媽的攛掇下，楚子航不得不肩負起了給她補課的任務。

那時候楚子航才知道她一直是一個人住。

沒有親人也沒有什么朋友。

除了楚子航，在這座城市她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從那以后，楚子航就跟在了她身邊，他比她高兩級，所以女孩同班的男生見了他對女孩自然是一點心思都不敢有。

“喂喂！柳淼淼柳淼淼！你捎我吧！”一個低年級的小子在屋檐下沖柳淼淼大喊。

“路明非你自己走吧！我家跟你又不在一個方向！”柳淼淼頭也不回。

他們的聲音很大，為了壓住雨聲和雷聲，這也給了楚子航一個轉換話題的機會。

“我覺得……可以帶上他。”楚子航忽然指了指窗外，轉身走到了窗邊。

低年級小子蹲在屋檐下，看著寶馬車無聲地滑入雨幕中，尾燈一閃，引擎高亢地轟鳴，走了。

他站起來，脖子歪著，腦袋耷拉著，沿著屋檐慢慢走遠。可那小子一縮頭，拿外衣裹住腦袋，喪家之犬似的躥進雨幕里。

柳淼淼回頭看了一眼學校的方向，她趴在后座上，看見一個穿校服的女孩子跟楚子航站在一起，她環抱著雙臂，楚子航在她面前頭都不敢抬。

她知道那個女孩。

楚子航的名氣是在進入高中部之后才大了起來，但是沒多少人知道他其實有個青梅竹馬一樣的女孩，那個女孩當時才初二，但是已經在初中部迷倒了一大片的男孩，每天收到的情書都能塞滿整個書桌堂，但是女孩從沒有對任何人假以辭色，對誰都是那副冷冰冰的高冷模樣。

但是稍微有點人脈的都知道，女孩是仕蘭皇帝的青梅竹馬，而且很得太上皇和太后娘娘的喜歡，出入楚子航家門屬于是家常便飯，和楚家的親女兒一樣。

而且最重要的是，有一次家長會，因為女孩沒有家長而被為難的時候，楚子航的老娘站了出來直接一腳踹開了教室門說我就是小彌的親娘，那場面可想而知，太后娘娘年輕的時候那也是全市有名的大美女，當了這么多年貴婦更是氣場強得沒邊，當然是輕輕松松威風八面艷壓群芳。

從那以后老師對待女孩也不再敢頤指氣使。

總之總之，那個女孩幾乎就是楚家內定的兒媳婦人選了。

其實她好像也沒什么家人。

但是楚子航的老爸老媽好像都不是很在乎。

門當戶對什么的在他們那兒不是什么必要條件。

柳淼淼坐回了位子上，嘆了口氣。

她其實知道自己沒什么機會。

但是她總是想試試。

雨還在下，密集的聲響像是鼓點一般，女孩坐在桌子上，晃蕩著雙腿，看著楚子航一遍一遍的擦著黑板。

“其實她說的沒錯，”女孩嘟著嘴，“雨確實不會停……我們怎么辦？”

“在這兒住一晚上？”女孩指了指周圍，“把桌子拼一塊，然后去校醫院拿點毛毯什么的，總之不至于著涼？”

她跳下桌子，湊到了楚子航身邊，“可是很冷哎，要是在這兒睡的話要是感冒了怎么辦……要不你抱著我睡？”

“天哪天哪太可怕了。”她繞著楚子航轉圈，“我還未成年，你不會要對我做點什么吧？”

“別鬧。”楚子航無奈地抓住她的手臂，“我馬上擦完就走。”

女孩哼了一聲，又坐上了講臺，跟原先的姿勢一樣，從背后看著楚子航。

猶豫了很久，楚子航最后撥通了“爸爸”的號碼。

“嗯？沒有車嗎？沒關系小航，順叔已經開車去了，剛剛忘記發短信告訴你了，抱歉。”“爸爸”的聲音傳來，“小彌在不在你旁邊？哦，在就好在就好，別淋雨了，呵呵，要是實在不行來家里住一晚也挺好的，一個小姑娘外面電閃雷鳴的，不如讓小彌陪陪你媽媽，我今晚在外地，回不去啊。”

這個男人真的很優秀，有教養還有錢，彬彬有禮紳士風度，而且長得也還算帥，斯斯文文，放在別人眼里其實是金牌繼父。

隨著電話掛斷，楚子航轉身對夏彌說道：“順叔堵車了，應該還有幾分鐘到了。”

他按滅了手機，隨著屏幕重歸黑暗，那個號碼最終也還是沒有撥出去。

“想叔叔了？”夏彌不知道什么時候蹲在了他面前，抬頭看他的表情。

“打個電話唄，報個平安就好了。”

楚子航搖搖頭。

他不知道該和那個男人說什么。

這么多年來，那個男人在他的腦海中已經變成了幾個標簽化的名詞，不再是一個鮮活的人。

其實他們才是親父子來著。

“師兄，你聽說過風神降生的傳說嗎？”女孩忽然開口說道。

“什么？”楚子航自認為博學，但是他腦海中搜索遍了全世界所有神話中的“風神”，但是也沒有想到什么有關于其“降生”的傳說。

“傳說中風神降生的時候，因為他代表了天空，所以創世神就賜予了他有關于“時序”的權柄，并且命令他掌管四時變化以及風調雨順。”女孩說。

“但是他僅僅只是風神而已，所以那樣強大的力量他并不能擁有，只是創世神要讓他代管而已，除非他能完全讓自己進化到可以承受“時序”的程度。”

“聽起來像是什么科幻小說。”楚子航說，“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世界神話——世界各地都沒有，這是你新想的小說素材？”

“屁啦！”夏彌不滿地嘟囔了一聲，“算了，你要是覺得是瞎編的那就當故事聽也挺好的。”

“你說世界出現了這么久，在人類之前肯定會還有一個智慧種族的吧？”女孩開始在教室里面轉著圈，聲音忽遠忽近.

“所以有個，嗯……龍族？畢竟原先不是恐龍統治地球統治了好幾億年么，那一個以龍為主體的智慧族群出現那聽起來也很合理，假如他們發展出了燦爛的文明，然后因為統治者死掉失去了統治地位，然后人類文明崛起……你覺得這個故事怎么樣？”女孩跳到了楚子航身后。

“龍族里面有四個掌握地風水火的大王，他們很厲害很厲害但是最后又一個接一個陷入沉睡等待著蘇醒，你說這樣的歷史有意思嗎？”

“你又加入了西方奇幻元素。”

“嘭！”一道沉悶的聲音響起，楚子航差點重心不穩摔倒。女孩剛剛用頭撞在了他的背上，“你好無趣……”她低低地說。

“抱歉？”楚子航試探地說了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算啦！”夏彌又鉆到了楚子航和黑板之間的那一點空隙之中。

“今天想吃什么？”女孩的眼睛在燈光下熠熠生輝，“銀耳羹？上次阿姨可教過我，這次我知道怎么做了，還有糖桂花……說是傳女不傳男，你上次還和我說沒有糖桂花……這次給你補上！”她豪氣地拍了楚子航的肩膀，“我還學了排骨湯，用白蘿卜燉，肯定好吃！”

“你要是把做飯的心思放在學習上可能就不會這樣了。”這句話在楚子航嘴邊轉了一圈，但是最后還是被他硬生生給咽了回去。

他知道這句話一旦說出來可能今天他就要痛失晚餐并且喜提沙發一晚體驗套餐了。

“嗯。”楚子航想了半天，最后嗯了一聲。

“就……就嗯？！”女孩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喂喂，我貌若天仙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給你洗手作羹湯，你，你……你就嗯了一聲？！”

見夏彌徹底炸毛，楚子航有些不知所措。

他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只遺傳了媽媽的美貌，忘記遺傳他親爹的油嘴滑舌了。

在討女孩歡心這方面，他和白癡差不多。

但是楚子航不會被這種問題打敗。

他決定用行動代替語言。

“我我……我今天要和阿姨告……”話還沒說完，聲音就戛然而止。

“對不起。”她耳邊忽然傳來了楚子航的聲音。

“我下次會好好說的，你別生氣。”他輕輕抱住了女孩。

在安靜的幾秒內，他清晰地聽見了女孩有些慌亂了的心跳。

他一下一下數著，忽然想到了那個女孩口中的“風神”，也許有了那個叫“時序”的能力之后，這幾秒可以變得更長一些。

那是屬于她的聲音，那是屬于她的溫度，那是屬于她的氣息。

“放……放開我。”雖然嘴上說著，但是女孩的氣勢瞬間就清零了。

她低著頭，但是楚子航還是能看見她發燙的臉。

“你做的都很好，只是我不會說。”楚子航低聲道，“抱歉。”

“誰要你道歉。”她說。

“嘀嘀——”鳴笛聲打破了教室旖旎的氛圍與寂靜。

女孩像是如夢初醒一般迅速掙脫了楚子航的懷抱，迅速掃視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整理了一下。

“還以為會更禽獸一點兒呢。”女孩嘟囔了一句。

“什么？”楚子航沒聽清，他也沒想到女孩的力氣有這么大，甚至讓他趔趄了一下。

“沒什么！”夏彌大聲喊了一句，“登徒子。”

“順叔來了，我們快走！”夏彌背好了書包，然后趴在窗邊張望了一下。

樓下的順叔打了兩把傘，沖樓上的夏彌和楚子航招手。

“別忘了關燈！”夏彌站在門口沖剛放好清掃工具的楚子航喊道。

“快點快點。”她一把拉住楚子航，轉身向樓梯處跑去。

一陣陣溫熱從女孩的掌心傳來，楚子航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女孩的長發飄揚在空中，楚子航悄悄看了她一眼，輕輕伸手接住了一縷。

“別拽我頭發！”女孩回頭瞪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