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果然沒信號。

楚子航打開收音機，只有電流雜音。他再打開GPS，同樣搜索不到衛星信號。

一切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疇，這座高架上為什么一輛車都沒有，那些東西又究竟是什么……甚至于這里真的還是現實世界嗎？

沒人回答他。

男人的臉上充滿了嚴肅，耳邊只有輪胎與地面摩擦的聲音，戰斗仍未結束。

楚子航茫然地看著窗外，這條路上滿是監控探頭，發生了這樣嚴重的事故，卻沒有路警趕來。

也許他們真的進入了一個與世隔絕的空間，這個空間里只有高架路、暴風雨、黑影和這輛邁巴赫。

“簡單地說，就是你的血統跟別人不太一樣。”沉默了很久，當一切都漸漸平息下來的時候，男人給出了這個不太靠譜的解釋。

“不要好像世界末日一樣，血統不一樣也不是多么丟人的事，你爹我血統也跟人不一樣，沒有我遺傳你，你就很正常了?！?

男人抓了抓頭，“算了，先別說這個，以后有時間慢慢給你解釋……其實出國也蠻好的，但是記得不要申請一家叫卡塞爾的學院，那學院里都是一群瘋子?！?

“我說你后爹會把家產留給你么？你可要千萬看著他，別讓他在外面包二奶……到時候就有人跟你搶家產了。”男人認真地說，也沒有管楚子航是不是真的聽了進去，總之他就這么說著，不停下。

“你看過《印第安納·瓊斯》么？里面教授和他兒子很贊！我一生的夢想就是那樣，老爸在前面開車，兒子在后面駕著機關槍掃射！”

真的不知道這個男人的內心世界是什么樣的，這個時候他還能話癆，還有點眉飛色舞起來。

他們狂奔了十幾分鐘，按時速算已經跑了四十多公里。黑影們沒有追上來，水銀般的燈光也看不見了，楚子航狂跳的心率慢慢恢復正常，這世界上總不會有什么人跑得和極速的邁巴赫一樣快吧？他們應該已經把那些黑影甩了四十公里之遠。

可是這座高架橋真的有四十公里嗎？

楚子航走這座高架的時候不多，但是往往他在車上看十幾頁書或者閉目休息個幾分鐘車就會下高速，無論怎么樣，這個距離都不會是四十公里……甚至不會超過十公里！

“現在去哪里？”楚子航問。

“不知道，他們還在……還沒走……因為雨還沒有停，要找到出口?！蹦腥艘廊徊人懒擞烷T狂奔。

楚子航看得出，剛剛的眉飛色舞僅僅只是他為了舒緩心情的手段，可是他的緊張一點都沒有緩解。

雨還沒有停？什么意思？雨和那些黑影又有什么關系？

楚子航看向了前方，一個又一個的路燈迅速在車窗的兩邊閃過，車里的收音機再也沒有傳來什么怪異的聲音。

現在看起來不是吵鬧的階段了，沉默與安靜占據了主導。

又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路旁一閃而過的減速標志上顯示前方一公里是收費站，亮白的燈光從一片漆黑中浮現。男人長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應該馬上就到正常區域了。過了收費站你就下車走，看看有沒有過路的車搭個便車送你回去，你那個同學——算了，那群瘋子?？傊?，你帶著他一起走，把他帶回家也好還是弄到個什么酒店也好，一會兒之后你們就會回到正常的世界之中了。實在不行讓你那爸爸給人一點錢就好了——你有錢吧？安頓你那個同學應該不成問題?！蹦腥嗣藥讖堚n票在手里準備付過路費，又伸手把嵌在車門里的刀拔了下來。

“沒問題。”他點點頭。

“你去哪里？”楚子航問。

“他們會追著我。”男人說，“別擔心，你老爹真的很能的，還有這臺車，900萬的邁巴赫，不是鬧著玩的，我跑得比他們快?！?

什么時候了，還在炫耀自己的車？楚子航無語地看著男人。

“我跟你開玩笑的，你別當真?！蹦腥诵Γ安贿^真的沒事，我還要去參加你的家長會呢。放心吧……兒子。”

邁巴赫沒有減速，收費站越來越近，熾烈的白光讓人覺得溫暖，甚至身邊的雨好像也越來越小了，冰冷的夜已經過去，現在在他們面前的，是晨曦的光芒。

那像是夜行人在迷霧中看見了旅社屋檐下的油燈，不由得加快腳步，到了那里就能放下一切不安。

楚子航和男人都熱切地望向前方。

車猛地減速，剎車片刺耳地嘶叫著。

“不……不對！”男人嘶啞地說。

楚子航也意識到有什么不對。

前方的燈光透出的不僅僅是溫暖，還有莊嚴和宏大，就像是……朝圣的人邁向眾神齊聚在一起的神堂。

對的！

就是那種渴望接近的心情，而不是在海里看見燈塔，是虔誠的拜謁神的感覺！所以急欲親近，急欲親近神的光輝。

可是楚子航不信神，什么神都不信……在他看見那燈光之前。

他們停下了，可燈光卻向他們逼近，那些放射在黑暗和雨水中的、絲絲縷縷的白光。

楚子航聽見了馬嘶聲，他覺得那是幻覺。雖然很像馬嘶聲，可如果真的認可了那是馬嘶聲，那匹馬該是何等的龐然大物！它的吼聲沉雄，像是把雷含在嘴里吼叫，它的鼻孔里射出電光來。

“要聽老爹的話，不要離我太遠，也不要靠得太近?！蹦腥伺ゎ^看著楚子航，“就像是小時候我帶你放風箏?！?

風箏從不會離開放風箏的人很遠，因為之間連著風箏線。遠離的那一刻，是風箏線斷掉的時候。

楚子航點了點頭。

“系好安全帶！”男人全力踩下油門。

邁巴赫以最大的加速度沖了出去，沖向白光，直撞上去。水霧被斬開，楚子航忽然看清楚了，那白色的光芒中站著……

他的世界觀崩塌了，以前他所相信的一切完全破滅，世界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樣！

白色光芒中站著山一樣魁偉的駿馬，它披掛著金屬錯花的沉重甲胄，白色毛皮上流淌著晶石般的輝光，八條雄壯的馬腿就像是輪式起重機用來穩定車身的支架。它用暗金色的馬掌摳著地面，堅硬的路面被它翻開一個又一個的傷口。馬臉上戴著面具，每次雷鳴般地嘶叫之后，面具上的金屬鼻孔里就噴出電光的細屑。

馬背上坐著巨大的黑色陰影，全身暗金色的沉重甲胄，雨水灑在上面，甲胄像蒙著一層微光。他手里提著彎曲的長槍，槍身的弧線像是流星劃過天空的軌跡。帶著鐵面的臉上，唯一一只金色瞳孔仿佛巨燈一般照亮了周圍。

北歐神話中，阿薩神族的主神，奧丁！

楚子航在一本書中讀到過他的故事。現在他來了，一如傳說中，騎著八足駿馬斯萊普尼爾，提著由世界樹樹枝制成的長槍昆古尼爾，穿著暗金色的甲胄，披著暗藍色的風氅，獨目！

他本該只存在于文字和壁畫里！

邁巴赫轟然撞了上去，斯萊普尼爾嘶吼著，四枚前蹄揚起在空中。

四周的雨水全部匯聚過來阻擋在奧丁的面前，沖擊在邁巴赫的正面。楚子航完全看不見前面了，迎面而來的仿佛是一條瀑布。

邁巴赫巨大的動能在短短幾米里就被完全消解，車輛報警，安全氣囊彈出，這樣才讓楚子航的頸椎沒有瞬間斷掉。

水流把邁巴赫推了出去。斯萊普尼爾八足緩緩跪地停住，奧丁把昆古尼爾插進濕潤的瀝青路面，以神馬為御座。

成群的黑影從奧丁的身后走了出來，像是一群要行彌撒的牧師，他們圍繞在四面八方，一模一樣的黑衣，一模一樣的蒼白的臉，一模一樣的空洞的閃著金色光芒的雙瞳。

它們是神的使徒，是神最忠誠的侍從，它們為神戰斗，向神效忠。

它們圣潔無比，它們為神在世界各地尋找有資格加入它們的人。

它們真是英靈嗎？

它們的神真的是神嗎？

沒人知道。

但是現在邁巴赫被徹底地包圍了，看起來神明的戰術也和人類類似，也不知道是神與人類相似還是人類從神那里學到了什么先進的知識。

“下車?！蹦腥说吐曊f，他回頭看了一眼在后座上昏迷著的路明非，又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神靈，一咬牙，關上了車門。

楚子航邁動雙腿，機械地跟著男人下車，和男人并肩站在雪亮的前大燈中，男人一手提著長刀，一手伸過來挽著楚子航。

“不要怕……雖然第一次看見的時候我也很害怕……可是怕是沒用的。本來不想讓你看到這些，或者晚一些也好，但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時候……不過沒關系，既然看到了，就不要錯過機會。睜大眼睛，這是我們這個族群的宿命與榮耀，你現在不理解，但是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楚子航緊緊地握住男人的手，他從未覺得男人有這么高大，山一樣不可撼動。

天上地下都是雨，雨之外是無邊的黑暗。腳下是寬闊的高架路，四面八方都是透明的水幕，仿佛世界上一切的雨都匯集在這片空間里，雨流和雨流之間并排挨著，沒有空隙。

男人眼中的黃金瞳散發出熾烈如火的光芒，雨幕在長刀的兩側分散開，在刀身上形成了一處真空。

“你竟然敢撞向神的御座！”雨里傳來奧丁低沉的聲音。

“我是個司機，開車開得太多難免手滑，你應該慶幸我今天開的是一輛普通的豪車而不是什么全險半掛或者是百噸王?！蹦腥说卣f，“我知道你們要的是什么，可以，那個東西交給你們沒問題。”

他摸了摸楚子航的頭，“去把后備箱的箱子拿出來，黑色的，上面有個銀色的標記?！?

楚子航看了看男人。

“快去！”男人低喝一聲，在他后腦勺上輕輕拍了一下。

后備箱里果然有一只黑色的手提箱，特制的皮面粗糙而堅韌，上面是一塊銀色的銘牌，刻著一株茂盛生長的世界樹。

他提起手提箱，忽然發現在后座上的路明非好像忽然動了一下，但是緊接著他再看去的時候，卻發現路明非仍然緊閉著眼睛，好像根本沒有醒過來。

后備箱的門重重關上，他提著手提箱繞過了車身向前跑去。

楚子航把手提箱交給男人，男人掂了掂，仍舊交給楚子航，看著奧丁，“我準備好了?！?

“那么，人類！覲見吧！”奧丁吐出了一句話，楚子航看了那個“神靈”一眼，奧丁的那只獨眼中閃爍著雷光，他忽然覺得這樣的眼睛有點熟悉，但是他忽然不記得在什么地方見過。

他正在看著楚子航……不，他好像看得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什么地方。

“以前你很多次都不聽話，但這次一定要聽我的話，”男人湊在楚子航的耳邊低聲說，“記得，不要離開我，卻也不要靠得太近。當我說‘跑’的時候，你就要往車這邊跑，千萬別回頭，千萬別回頭！”

“嗯！”楚子航顫抖著應了下來。

黑影們圍了上來，裹著男人和楚子航前進，他們交頭接耳竊竊低語，用的是某種古老的語言，仿佛吟唱仿佛哭泣，楚子航一句都聽不懂，但腦海里那些蛇一樣的線條正在蘇醒，變幻無窮。

忽然間他聽懂了，那是人類不曾掌握的語言，那是念出來就可以獲得力量的語言，那是一些透著渴望的亡者之音：

“人類啊……”

“又見到人類了……”

“那孩子的血統……”

“讓人垂涎的鮮肉啊……”

“口渴……”

楚子航捂住耳朵，驚恐地四顧。可是那些影子的臉都是一樣的，都沒有表情，可每張臉上都寫著太多太多的往事。

“你聽到的，我也聽到了。別怕，老爹在你身邊。”男人低聲說。

男人站住了，距離奧丁大約一百米，距離背后的邁巴赫也是一百米，恰好在中間的位置。雨水不停地沖刷著他手中的長刀。

“我覺得即便把東西給你，你也不會放我們走。”男人說。

他劈開雙腿，濕透的長褲被冷風吹得颯颯地飄動，如一個街面上的流氓那么拉風。但是在神一樣的東西面前流露出流氓氣？

“我將許諾你們生命。”奧丁說，“神，從不對凡人撒謊?！?

“還有你們身后的那個人類?！眾W丁說。

“可是那個孩子跟你可沒什么關系……他來到這兒甚至只是個巧合?！蹦腥苏f。

楚子航忽然顫抖了起來，他們身后那個孩子……路明非！

他想起來了，他想起來了！

他不知道男人看沒看見，可是他看見了，他知道那雙眼睛和誰的相似……是路明非，是那個總是耷拉著腦袋沒有一點兒精氣神的衰仔！

那宛如太陽一般熾烈的黃金瞳，那代表了王者身份的象征……眼前的“神”居然也對路明非感興趣嗎？

楚子航不知道，但是他忽然有些質疑。

眼前的神，真的是“神”嗎？

神也會對他口中的“凡人”特別關照嗎？

換句話說……路明非跟眼前這個所謂的“神”真的一點兒關系都沒有嗎？

“凡是到過這國的人，便能再回歸這國，因此來到這里的人，必須每個都是神的仆人?！眾W丁開口，他終于不再掩飾，他在這里，不是為了真的享受人類的覲見和朝拜，他也和人類一樣，是為了某樣東西而來。只不過現在，他多了一個意外之喜，他發現了一個他一直追尋而又求之不得的東西，今天就近在眼前！

他的內心也在瘋狂地尖叫，他甚至清晰地聽見了普萊斯尼爾的心跳，像是悶雷聲一樣。

但是他激動是應該的，是正常的。他苦苦追尋的東西，在這個與世無爭的地方足足蹉跎了這樣長的歲月，他終于找到了他一直在尋找的東西！

他所看見的未來并不包含這一部分，但是沒有關系，在世界樹新生的枝丫之中，他親臨了未曾預見的未來！

世界樹沒有死……祂仍然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角落之中，自己與祂的交易仍然作數。

自己，仍然可以借助祂成為神……就像那些皇帝，就像自己那位“父親”。

哈，父親，一個死去的神……還是偽神呢？

“真的很抱歉啊?！蹦腥说拿嫔辖K于出現了一絲愧疚之色，他看著楚子航，“看來有的時候我們這樣的人終究會連累到其他人……”

楚子航呆愣地看著男人，他不知道“連累”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忽然想起了之前在雜志上看到了文章。

量子力學還是什么別的理論認為，人做出的每個選擇都會衍生出另一條多元宇宙時間線。就像那個所謂的蝴蝶效應一樣，一直小蝴蝶扇動翅膀會造成恐怖的颶風。

也許在某一個宇宙之中，自己并沒有叫住路明非，也許他今天就不會有這樣的遭遇……

“你說的生命是什么意思？”男人問。

“變得像這些死人一樣？”男人用食指指著周圍的黑影。

“不，你們的血統遠比他們優秀，你們會更加強大?！?

“沒得商量？”

“凡是到過這國的人，便能再回歸這國，因此來到這里的人，必須每個都是神的仆人?！眾W丁又重復了一遍這句話，像是一個復讀機。

“兒子，他們說你在市隊里是中鋒，很擅長突防？”男人忽然湊近楚子航耳邊。

楚子航緊張地點頭。

“看來我們和這群怪物之間的談判破裂了，”男人說，“來，把箱子給我?！?

他接過箱子，再次掂量了一下它的分量，然后輕輕撫摸楚子航的頭，“要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每一句，你那個同學身上藏著很重要的秘密……如果可能的話，記得推薦他出國念書，就跟他說有個叫卡塞爾學院的大學一定會錄取他，我猜他的成績可能沒有那么好……但是今天過后就不一定了，但是你別報那個該死的地方，還是念個好大學吧，那個地方學費也不便宜……我看哈佛或者耶魯都挺好的?！?

楚子航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他忽然覺得男人的樣子很陌生，即使說出來的話還是那樣不著調。

但是他覺得很哀傷，因為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看過的武俠小說。

像是宗門的長輩在給小輩托孤。

“應該沒忘記什么了。”男人自言自語道，“其實還是挺后悔當時因為任務沒去給你開家長會的?！?

他嘆了口氣。

“算了，”他忽然又笑了笑，那副吊兒郎當的表情又出現在了他的臉上，“兒子，今天就讓你知道，親爹和后爹究竟有什么區別！”

他猛地一巴掌拍在楚子航屁股上，咆哮，“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