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家族被人陷害，我從貴族淪為庶民。

那夜，大火燒紅了半邊天，我卻只能趁著夜色倉皇出逃。

狼狽不堪時，撞上了他。

火光舔過朱漆廊柱時，我終于摸到了后院的狗洞。血腥味混著焦炭氣息往鼻腔里鉆，繡著銀線云紋的袍角卻在這時撞進視線。

“瞎了？“尖利女聲刺破耳膜。我慌忙用袖子遮臉，卻被冰涼扇骨抵住咽喉。

“讓她抬頭。“低沉的男聲裹著檀香飄來。透過凌亂碎發，我看見月白錦袍下繡著蟠龍暗紋——那是宗室子弟才配用的紋樣。

貼身的荷包突然墜地，繡著“林“字的金線在月光下泛光。我猛撲過去，卻被錦靴踩住手腕：“林尚書家的逃犯？“

“公子認錯了！“指甲陷進掌心，我盯著他腰間晃動的鎏金魚符，“小女是西市布莊王掌柜家的......“

嗤笑聲掐斷謊言。金絲銀線的靴尖挑起我下巴，漫天火光在他眸中凝成兩點猩紅。我忽然想起三年前燈會上驚鴻一瞥——那襲月白衫子也是這樣立在金明池畔，驚得滿樓紅袖招。

暗巷深處傳來更夫銅鑼響，他忽然松了力道：“滾。“

我踉蹌著沖進雨幕，繡鞋踩碎水面倒影的銀月。小翠從柴垛后鉆出來時，我正把金簪插進青磚縫隙——方才對視的瞬間，我分明將簪子毒囊里的鶴頂紅涂在了他扇骨上。

“小姐看這個！“小翠抖開染血的絹帕，半塊龍紋玉佩泛著幽光。我瞳孔驟縮，這是父親臨終前死死攥著的證物。

暗道里的霉味嗆得人作嘔。男人用劍尖撩開我額前濕發時，玉佩正貼著我心口發燙：“林姑娘好手段。“他抹去頸間黑血，“連當朝太子的東西都敢偷？“

城門口的火把將路引照得透亮。守衛摩挲著蓋有東宮印鑒的文書，狐疑地打量我粗布衣裳。我攏了攏袖中玉佩，耳畔又響起那人附在頸邊的低語：“留著命，等孤來討債。“

破曉時分，官道旁的茶攤飄來杏仁酪香氣。小翠舀起一勺要喂我，卻被疾馳而過的玄甲衛撞翻碗盞。我望著他們背旗上的蟠龍紋，將玉佩攥出溫熱。

2

京城西巷拐角有家不起眼的茶鋪。竹簾半卷的柜臺后頭，我數著銅板往布兜里塞。小翠蹲在灶房門口擇菜，“掌柜的，今兒又添了三張新桌。“

我擦著青瓷茶盞的手頓了頓。算不清這是第幾次了，自打在京城落腳以來，生意總比預想的好。檐角風鈴叮當，我望著三三兩兩的陌生茶客，總覺得有誰的影子藏在那些斗笠下。

“聽說是南城商會天天訂二十斤茶餅。“隔壁賣炊餅的張大娘有回拉著我咬耳朵，“我說丫頭，莫不是遇上貴人了？“

直到那日晌午，我端著茶盤從雅座退出來。檀木屏風后頭漏出幾句私語：“慕容大人關照的鋪子......“茶盤磕在桌沿發出脆響，里間霎時噤聲。

暮色染紅窗欞時，我攥著賬本翻來覆去地看。小翠歪著頭瞧我：“掌柜的，指甲都要掐進賬本里了。“

正是秋蟬聒噪的時節，門簾忽地被掀開。玄色云紋錦靴踏在青磚上，驚得檐下麻雀撲棱棱亂飛。那人墨色廣袖掃過門檻，滿堂茶香都似凝了一瞬。

“客官這邊請。“小二引著人往臨窗座去。我低頭布茶，卻見那截繡著暗金螭紋的袖口——和三月前雨巷里伸來的傘柄紋樣一模一樣。

茶盞“當啷“碰在桌面上。那人抬起眼，眉峰下壓著我看不懂的深意。“柳姑娘。“他指尖叩了叩案幾，“龍井老了。“

我猛地后退半步，茶壺險些脫手。那個雨夜我分明蒙著面紗，他怎會......

“客官認錯人了。“我扯著粗布衣袖蓋住腕間紅繩，“這茶算我請的。“轉身時發髻卻被簪子勾住，一綹青絲垂落在檀木桌上。身后傳來輕笑：“躲人的法子倒是十年如一日。“

后廚傳來碗碟碎裂聲，小翠的驚呼打破膠著的空氣。再回頭時，桌上只余半盞殘茶，水痕蜿蜒如蛇。

當夜打烊時，我在柜臺屜子底摸到塊燙金令牌。月光爬上“慕容“兩個篆字，驚得我反手扣住木屜。二樓雅間窗紙上，分明映著道頎長剪影。

3

茶湯在銅壺里咕嘟作響，我借著添水的動作掃視大堂。東北角那桌布衣客人的佩刀壓著暗紋綢緞——第三批了，這周見過的第七個可疑面孔。

“姑娘，勞煩續茶。“慕容軒指尖輕叩桌面，茶盞下壓著張字條。

我佯裝擦拭桌子收走字條，背后倏地掠過一陣涼意。回頭時，東北角的客人已不見蹤影，只余半盞殘茶在木桌上打轉。

“戌時三刻，悅來客棧。“字條在袖中攥成團，我數著更漏等打烊。

慕容軒的廂房飄著安神香，他推開雕花木窗的手頓了頓：“跟蹤你的人，左耳是否都有紅痣？“

茶盞差點脫手。三天前那個佯裝醉酒的刀客，昨日問路的貨郎...

“看來是北鎮撫司的暗樁。“他忽然攥住我手腕，掌心滾燙，“令尊當年諫言的鹽稅案，你可知牽扯哪位皇子？“

我喉嚨發緊。十年前抄家那夜，母親將我塞進地窖前最后的耳語，正是“東宮“二字。

“不是太子。“慕容軒指尖劃過茶湯，在桌面畫出玄武紋樣，“先皇后嫡出的二皇子，我的...兄長。“

熏香突然爆出火星，他袖中滑出半塊龍紋玉玨，與我頸間殘佩嚴絲合縫。十年前刑場上濺血的玉佩，此刻竟拼出完整的四爪蛟龍。

“他們要找的不是你。“他忽然吹滅燭火，窗外傳來瓦片輕響，“是當年先皇后留給你的遺詔。“

4

慕容軒的玄色衣角總在茶樓轉角處閃過，這位傳聞中冷若冰霜的世家公子，如今卻日日來討我煮的廬山云霧。青瓷茶盞上騰起的熱氣里，他修長手指輕點著泛黃的案卷：“蘇家這樁舊案，倒像團纏了金線的蛛網。“

我擦著柜臺輕笑出聲，袖中藏著他昨日塞來的密信。茶客們都說蘇老板新雇的賬房先生實在勤勉，連算盤珠子都要撥出火星子來——他們哪知道，我們趁著打烊時分翻遍了城南三十八家當鋪的舊賬。

“當心燙！“慕容軒突然扣住我執壺的手腕。茶湯在青石板濺出蜿蜒水痕，倒映著廊下倏忽掠過的黑影。他指尖殘留的溫度讓我耳尖發燙，卻故意別開臉哼道：“慕容公子這是要改行當跑堂？“

變故來得比驚堂木落地還快。

那日我正在后院分揀新茶，濃烈的檀香味驟然侵入鼻腔。后頸刺痛像被毒蝎尾針蟄過，最后的記憶是曬茶竹篩翻倒時揚起的碧色塵霧。

冷水潑面的寒意讓我劇烈嗆咳，粗麻繩已經勒進腕骨。失重的黑暗里傳來鐵鏈拖地的聲響，有個沙啞嗓子在門外說：“明月樓的老鴇子天亮就來領人，賣身契早按了紅手印......“

血液瞬間凍結在血管里。我發狠咬破舌尖，腥甜味刺激著混沌的頭腦。貼身的銀簪不見了，但發髻里還藏著慕容軒給的魚腸匕——那天他板著臉說“防身用“，我還笑他小題大做。

“劉三你作死啊！“外頭突然炸開怒罵，“老大要的貨你也敢偷摸？“

趁著混亂，我反手摸到椅背木楔的凸起。魚腸匕出鞘的寒光割開黑暗時，柴房門被猛地踹開。滿臉橫肉的男人捏住我下巴，酒氣噴在頸側：“小娘子倒是烈性，等到了明月樓......“那人話音未落，魚腸匕的寒芒已挑破他手筋。

血珠濺上睫毛時，我才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響動。

“臭婊子！“壯漢踉蹌后退，腰間銅鑰匙撞出細碎的叮當。鐵鏈當啷撞上門框，他踹翻的油燈在青磚上滾了三滾，火苗舔著滿地稻草亂竄。

血腥氣黏在舌尖。我蜷縮在暗處數他遠去的腳步，直到那串鑰匙聲徹底融進廊下搖曳的燭影里。掌心月牙狀的掐痕滲出血絲，和方才濺上的溫熱液體一樣腥甜。

燈芯突然炸開一朵猩紅。

“咳咳...“我故意嗆咳出聲，尾音消散在空蕩蕩的牢房里。廊下火把突然爆出火星，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真他娘晦氣！老大折在刑部大牢了！“

“慕容家的人今早帶著虎賁衛圍了西市賭坊！“

“留得青山在，撤！“

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慕容軒帶著虎賁衛？那個總捧著《洗冤錄》在茶樓撫琴的白衣公子？麻繩深深勒進腕骨，我盯著青磚縫里蠕動的蜈蚣，忽然想起那人送我鎏金鐲時說的話：“卿卿若遇險，可破此鐲。“

我艱難地拱起肩膀，銀牙咬住鐲面上凸起的蓮花紋。咔嗒輕響，三寸寒芒從花心彈出，刃口在昏暗中泛著幽藍。

“滋——“鋼絲擦過麻繩的聲音像是毒蛇吐信。

暗門推開時銅環撞在墻上，月光劈頭澆下來。七八個黑衣漢子正往馬車上扔箱子，碎瓷片從松開的麻袋里滾落。我貼著潮濕的磚墻挪動，血漬斑斑的裙裾掃過墻根瘋長的鬼針草。

“駕！“馬蹄聲炸響在子夜的長街。

茶樓飛檐下的燈籠在風里打轉，慕容軒攥著本《楚辭》站在光暈里，玉色發帶被吹得糾纏不清。他轉身時書卷啪嗒落地，袖中暗藏的袖箭還泛著血光。

“怎么弄成這樣？“他扯斷我發間黏著的蛛網，指尖沾著淡淡沉水香。我這才發現他右手虎口新添了道刀傷，藏在竹葉紋護腕下的紗布還滲著血。

更鼓聲從宣陽坊傳來，他忽然解開鴉青大氅裹住我：“御史臺今晨抄了戶部陳侍郎別院，找到十三箱官銀。“說話時喉結在月光下動了動，“令尊當年經手的漕運案...“

我按住他系衣帶的手。五更天的梆子聲里，朱雀大街傳來整齊的鐵甲碰撞聲。慕容軒突然攥緊我的手腕，眼底映著燈籠晃動的光：“三司會審的卷宗，該重見天日了。“

5

銅鏡里映出我卸去偽裝的臉，晨風卷起紗簾，將案頭那卷明黃圣旨吹得嘩啦作響。三個月來的提心吊膽，此刻都在檐角銅鈴的清響里碎成齏粉。

“婉兒？“雕花木門吱呀一聲，玄色錦袍帶進幾縷朝霞。慕容軒指尖還沾著露水，卻在望見我面容時怔在原地，“陛下賜的玉牒......送到了？“

我摩挲著褪色的宮女腰牌，掌心殘留著昨夜火場余溫。本該雀躍的，可胸口卻像被人挖走一塊，連呼吸都帶著空蕩蕩的回響。

“城東茶樓坍塌的橫梁，慎刑司地牢的冷磚......“他忽然握住我手腕，龍涎香混著血腥氣撲面而來，“這半月我派人護你查案，可不是為了看你露出這種表情。“

指尖掐進掌心，我避開他灼人的目光。紗窗外柳絮紛揚，恰似那日他策馬沖開禁軍圍堵，發間沾著的細碎白絮。

“明日卯時三刻，朱雀門外有南下的商隊。“青瓷茶盞“當啷“磕在楠木案上，我猛地抬頭，正撞見他被晨曦勾勒的側臉，“若真想走......“

話音戛然而止。他指節泛白地扯下腰間蟠龍玉佩，紅穗子纏著修長手指打了幾個轉，最后輕輕落在圣旨旁。

暮鼓響到第三遍時，車轅已壓上城郊官道。檀木匣里除了通關文牒，還有枚溫潤的羊脂玉環——那本該系在東宮嫡子的冠冕上。

我攥著突然出現的玉環回頭望去，城樓飛檐刺破漫天霞光。恍惚間似有黑影立于雉堞之間，玄色衣袂被北風卷得像折翼的鷹。

車輪碾過碎石，玉環內側新刻的“婉“字硌著指腹。遠處草浪翻涌，將宮墻內的刀光劍影都揉碎在四月長風里。

6

城樓上雪粒子砸得人臉生疼。玄色大氅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盯著那道藕荷色身影，指甲嵌進掌心血肉。

“大人，該回府了。“侍衛第三次提醒。

青石長街盡頭最后一片衣角消失時，他喉結滾動數下，猛地抓住城墻箭垛：“備馬！“冰碴子混著尾音砸在地上，驚起檐下寒鴉。

馬蹄踏碎青石板積水，卻在十里楓林道被十六柄彎刀截住。血水順著劍穗往下淌時，他忽然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原來不是為追人，倒是怕再見不著。

“錚！“

彎刀劈開雨幕的瞬間，馬蹄聲撕裂夜空。藕荷色織錦劃過視線，他看見那支鎏金步搖劃出半弧，黑衣人脖頸噴出的血珠綴在雀尾上。

“婉兒你......“

“閉嘴！“我反手甩出袖箭貫穿偷襲者咽喉，虎口震得發麻。這人肩頭深可見骨的傷還在滲血，怎么還有力氣用這種眼神盯人？

篝火噼啪爆響，他忽然握住我正在包扎的手：“別走。“拇指重重擦過我腕間舊疤，燙得人一顫。

破空聲就是這時候響起的。

血色漫過鵝黃前襟，他接住我下滑的身子，瞳孔里映著城頭飄搖的紅燈籠。真奇怪，這木頭竟也會發抖。

“我......“溫熱液體嗆住喉頭，發頂忽然落下一片顫抖的觸感。

“我們回家。“他扯下染血的玉帶纏緊我傷口，打橫抱起人躍上馬背。夜風送來幾不可聞的低語，混著血腥氣鉆進耳朵：“要罰要打都隨你，先把眼睛睜開......“

7

馬蹄碾過青石板，慕容軒勒住韁繩的手背青筋暴起。我望著朱雀大街旁的朱漆門樓，喉間泛著鐵銹味。

“婉兒，當心門檻。“他翻身下馬，掌心繭子刮過我手腕。三年前離京時簇擁的仆從，此刻只剩角門旁打盹的老仆。

鎏金博山爐仍飄著龍涎香，我卻被嗆得咳嗽。慕容軒用劍鞘挑起帳幔，蛛網簌簌落在描金榻上。“連茶水都是冷的。“他笑出森白牙齒，震得案幾上圣旨滾落。

我在月光下數著契書，銅錢烙得掌心發燙。“城南米鋪今日遭人縱火。“慕容軒將帶血的短刀拍在案上，刀柄纏著我編的劍穗，“當鋪掌柜跪著送來的銀票。“

冬至那夜，巡城衛的馬蹄聲格外密集。我裹著他的貂裘在炭盆邊烤手，忽聽瓦當碎裂聲如驟雨。慕容軒踹開房門時，肩上插著半截箭桿。

“談成了。“他甩給我玉牌，血珠濺在魚符紋路上，“西山大營三千精騎，夠老五喝一壺的。“

我在宣政殿看見那群人時差點笑出聲。去年乞骸骨的張御史攥著玉笏，戶部那個哭窮的李侍郎捧著金算盤。慕容軒龍袍下的手指纏著紗布，那是為我擋暗箭留下的疤。

“臣妾惶恐。“我作勢要跪，卻被他攥住手腕。冕旒碰撞聲里，他指尖劃過我發間鳳釵，“該惶恐的是他們。“

階下三跪九叩聲潮水般漫上來，我數著丹墀上的蟠龍紋。慕容軒忽然傾身咬我耳垂：“鳳冠太重？“

他喉結擦過我鬢邊赤金流蘇，龍涎香混著血腥氣漫進鼻腔。我望著殿外翻卷的彤云，想起昨夜他握著我的手，在調兵虎符上按下的朱砂印。

8

我站在紫宸殿的玉階上，看著遠處朱紅宮門緩緩閉合。新帝登基的禮炮余音未散，已經有宮婢在廊下竊竊私語。

“娘娘當心燙。“檀云捧著藥盞的手在抖。

銀匙攪動烏黑藥汁時，我瞥見她袖口沾著的檀香灰。這丫頭素來最怕熏香，今日怎會去碰香爐？瓷勺剛碰到唇邊，試膳宮女突然栽倒在地，七竅滲出的血染紅了青磚。

慕容軒在案牘間抬起頭時，我正提著條青花蛇扔在龍紋毯上。那畜生嘶嘶吐信，被他用鎮紙砸碎了腦袋。“讓錦衣衛徹查。“他眉間朱砂痣紅得刺目，墨汁從狼毫筆尖滴落，湮開了奏折上的“江南水患“。

第三次是在御花園。幾個灑掃宮女跪在鵝卵石上發抖，說我與兵部尚書在假山后私會。我掐著領頭宮女的脖子，把她按進太液池。寒水漫過她發間金釵時，我終于看清她耳后那枚胭脂痣——和半年前溺斃的徐婕妤一模一樣。

“證據？“我捏起那疊信紙甩在她臉上，“三月初七戌時，你在東角門收了三百兩雪花銀。“紙頁紛飛中露出半截鎏金鐲，正是淑妃陪嫁之物。

廷杖砸在皮肉上的悶響驚飛了檐角銅鈴。二十杖打完時，掌刑太監的皂靴底黏著暗紅血沫。我扶著鎏金鶴嘴香爐站穩，指甲掐進掌心才沒露出顫意。

暮色爬上蟠龍柱時，慕容軒的指尖劃過我頸間瘀痕：“疼么？“我沒躲開，任他龍涎香的氣息纏上來。窗外飄來新折的海棠，落在翻開的《大明律》上，恰好蓋住“宮婢私通者絞“那行朱批。

鳳鸞春恩車的鸞鈴在夾道叮咚作響。檀云捧著尚宮局新制的翟衣跟在后頭，衣襟上九尾鳳羽在宮燈下泛著冷光。穿過最后一道月洞門時，我聽見老嬤嬤在訓小宮女：“仔細著！那位主子連御花園的錦鯉都要數清單雙數。“

9

殘陽如血，染紅了宮墻檐角。我扶著朱漆廊柱，指尖被雕花硌得生疼。

“姐姐們可聽說了？“假山后傳來刻意壓低的絮語，“宮里頭有人要......“尾音被風聲卷碎，驚起幾只寒鴉。

我捏緊袖中銀針，屏息靠近。

“謀反吶！“鵝黃衫子的小宮女跺腳，“昨兒李公公醉酒說的，要拉下......“同伴慌忙捂住她的嘴，銅盆哐當砸在青磚上。水珠滾過鞋尖，我盯著那灘水漬，直到指甲掐進掌心。

三更梆子響過第七聲時，我伏在琉璃瓦上。慕容軒的儀仗剛出宮門，十道黑影便如蛆附骨尾隨其后。夜行衣下擺繡著銀線云紋，分明是南疆貢緞。

“稟主上，狗皇帝已吞下第三枚丹丸。“沙啞嗓音從窗縫滲出，我扒著梅樹枝椏，看見燭火將人影投在窗紙上。那人戴著昆侖奴面具，腰間玉牌閃過半闕龍紋。

“繼續喂藥。“主位上的黑影叩擊案幾，“等那女人......“

梅枝忽地折斷。

殿內霎時死寂。我貼著冰涼宮墻，聽見自己心臟撞著肋骨。暗門轉動聲擦過耳際，濃重血腥味混著龍涎香漫出來。

“她必須死。“那聲音像鈍刀刮骨，“特別是那雙眼睛......像極了廢后。“

瓦當上的露水滴進后頸，我猛地攥住衣襟。二十年深宮歲月突然裂開豁口，母親臨終前塞給我的半塊玉玨在胸口發燙。

10

耳膜突然被這句話刺穿。

前朝血脈？棋子？

袖中指尖掐進掌心，窗外雨聲混著耳鳴轟響。廊柱陰影里，黑衣人斗篷上的金線暗紋忽明忽滅。“那丫頭是前朝唯一血脈。“為首者摩挲著腰間彎刀，“等尋到玉璽......“

青石磚滲出徹骨寒意。月光掠過慕容軒熟睡的面容，他睫毛在窗欞透進的月光下投出蝶影。指腹剛觸及他溫熱的臉頰，院外驟然響起夜梟啼鳴。

“誰！“

瓦片碎裂聲炸開在檐角。匕首在袖中嗡鳴，我旋身踢翻燭臺。八個黑影從梁上倒墜而下，刀光織成銀網。

“快走！“拽著慕容軒撞破窗欞時，背后傳來彎刀破空聲。溫熱血珠濺上他雪白后頸，我反手將匕首捅進最先撲來的胸膛。

刀鋒沒入血肉的鈍響驚醒了慕容軒。他瞳孔里映著我嘴角溢出的血線：“姐姐？“

七道寒芒同時逼近。我撞開他踉蹌后退，背脊抵上冷硬宮墻。血順著劍槽滴落成串，浸透腰間掛著的那枚殘破玉墜——前日才從母親妝奩暗格翻出的舊物。

“跑！“嘶吼混著金屬相撞的尖嘯刺破雨幕。當彎刀貫入胸口的瞬間，我死死攥住刺客手腕，齒間腥甜浸透每個字：“帶...玉墜...去...“

血色漫過視線。最后看到的，是慕容軒攥著染血玉墜翻過宮墻的身影，像斷線紙鳶墜入濃稠夜色。

11

血色漫過青磚的瞬間，慕容軒的劍哐當墜地。

雪粒子砸在我睫毛上，我看見他踉蹌著倒退兩步，玄色大氅掃過階前薄霜。“不可能...“他喉間溢出的氣音被北風絞碎，膝蓋撞擊地面的悶響穿透風雪。

指尖懸在我鼻尖半寸，凝著血漬的袖口突然劇烈抖動。“醫官！“嘶吼撞碎在宮墻上，滿地碎瓊亂玉都在跟著震顫。

頸側青筋暴起的手臂勒得我胸腔生疼，血腥氣混著他衣領的龍涎香往喉嚨里鉆。“睜開眼看看我...“破碎的尾音落進我頸窩，發冠滾落三步開外，墨發披散著粘上我的血。

琉璃瞳仁映著宮燈，卻像兩汪凍住的深潭。我忽然想起上元夜，這人偷偷往我鬢邊簪海棠時，眼里也映著這般晃動的光。

“要是我沒讓你去御花園...“他忽然狠狠咬住手背，血珠順著指縫滲進青石板紋路，“要是我早半刻趕到...“嗚咽聲被悶在胸腔，震得我魂魄發顫。

染血的指尖撫過劍鞘紋路，他在靈堂枯坐三日，再抬頭時眸中只剩淬了毒的寒芒。刑部卷宗鋪滿九重臺階，詔獄慘叫聲夜夜飄到朱雀門。

直到那封密函從尚書省暗格里抖落——朱批末尾蓋著的，竟是裴述的私印。青銅鎮紙擦著裴述耳畔砸進盤龍柱時，唯見慕容軒下頜繃出森白的弧線。

三司會審那日慕容軒沒去聽判，在靈前削斷一截指甲：“不夠，這遠遠不夠。“

春桃綻上枝頭時，他抱著我早已僵硬的軀體低聲哼起大婚時的調子。“婉兒，仇報完了。“喉結在我額前滾了滾，“但你怎么...不肯等等我？“

最后那滴淚落進我交疊的衣襟時，窗外忽然掠過兩只銜泥的燕。

12

慕容軒料理完那人后，替我立了座青玉碑。

他整日抱著酒壇靠在廊柱下，總對著畫像發呆。畫中人裙角還沾著塞北黃沙，是他最后一夜匆匆描就的。筆尖懸在半空，墨珠滴落洇開眼角，倒像畫像在哭。

“大人，燈油要盡了。“侍童第三次來添燭時，窗外梨枝正抽新芽。慕容軒揮退下人，狼毫忽然墜在雪浪箋上。墨跡蜿蜒成那年上元夜，我簪著絨花拽他猜燈謎的模樣。

“蘇婉兒，平昭三年生...“筆鋒陡然折斷，濺起細碎木刺扎進掌心。他竟低笑出聲，血珠混著陳墨在“和親“二字上化開。那日我紅衣金冠跨上汗血馬，獵獵西風卷著喜帕掠過他官帽。

更漏聲聲催得急，他忽然掀翻硯臺。未干的傳記散落滿地，驚起梁間燕雀。“騙人！“嘶吼撞在描金棟梁間，“說什么萬民敬仰千秋功業...“他踉蹌著撲向虛空，“你回來收走這些虛名啊！“

燭火“噼啪“爆開燈花，青煙裊裊聚成熟悉輪廓。慕容軒伸手去夠，指尖卻穿過煙霧觸到冰涼碑石。“婉兒...“他額頭抵著青玉，碑上朝露混著熱淚滾落，“你嘗嘗，長安新釀的梨花醉...“

春風忽起，滿地稿紙嘩啦啦翻動。沾血的“蘇婉兒“三字飄過朱紅闌干，追上漫天柳絮，轉眼消失在宮墻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