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蓉推開會場的后門,迎面撞上了一片突兀的寧靜。她倚在走廊的欄桿上,揉搓著被鎂光燈晃得發脹的眼眶,一面留意會場的動靜。一會兒,門里又響起了熱烈的掌聲,主持人已經安排下一位嘉賓上臺了。葉蓉舒了口氣,快步朝樓下走去。
這時還不到下午3點,戶外的氣溫高得可怕。密集的摩天大廈統一武裝了玻璃幕墻,加劇了城市中心的熱島效應。葉蓉時常想,如果真有上帝在俯視人間的話,每天一睜眼就被這一柄柄明晃晃的尖刀直指鼻梁,不知他老人家會作何感想。
會展大廈一樓大堂的門口站著個瘦瘦高高的男人,卡其色的POLO衫讓他的皮膚顯得格外白皙。見葉蓉走下樓,他馬上迎了上去,抱歉地笑了笑:“車子不好開過來。不過我帶了這個。”說著將勾在食指上的遮陽傘提起來晃了晃。葉蓉朝玻璃門外張了一眼,只見烈日當空,一絲云彩也沒有,不情愿地癟癟嘴,只好硬著頭皮往外走。
“別急,再等等。”葉蓉抬起頭,正要問他等什么,忽然聽見一陣高跟鞋急促的“鐸鐸”聲從身后傳來。
“葉老師!葉老師!”叫聲比腳步聲更急。葉蓉回過頭,只見小艾半走半跑地趕了上來,手上提著她的愛馬仕包包。她這才忽然想起,剛剛溜得急,竟把包包落在了會場。“不好意思葉老師,”小艾氣喘吁吁地說,“我才看到你的消息。”葉蓉頗感詫異,她并沒有給小艾發過什么消息。男人紳士地接過她遞來的包包,道了謝。小艾笑著問:“這位就是葉老師的男朋友吧?”葉蓉又是一怔,想不到這個平時呆頭呆腦的悶葫蘆小艾,今天竟然主動挑起了工作以外的話題。“啊……是啊。”葉蓉反而有點不好意思,“這是我的男朋友陳書峻。”
小艾臉上一紅,湊近來悄聲問:“您男朋友真帥,不會模特吧?”葉蓉一時不知該怎么接話,只好垮起眉毛擠出個苦笑,心想,這姑娘今天怎么如此反常?
“您放心吧,會場我幫您盯著。”小艾竟然沖她眨了個眼睛,好像她們之間突然有了共同保守的小秘密,“布卡替尼的靶點定量檢測數據我也整理好了,但我明天再發給您,不耽誤二位約會!”葉蓉張了張嘴,正要開口解釋,可是小艾已經歡天喜地地走了,好像翹班去約會的人是她一樣。
葉蓉翻了翻手機,果然看見了五分鐘前給小艾發去的消息。“你干的好事?”她指著屏幕問。男人并不答話,只是笑呵呵地看著她。葉蓉略一詫異,又問:“你今天怎么不道歉了?”“因為你的神情和語氣都表明你并沒有生氣。”葉蓉白了他一眼,從他提著的包包里翻出了口紅,又翻出小鏡子來對著補妝,一面說道:“你讓她出來送包也就算了,還說什么‘跟男朋友過紀念日’,廢話這么多。本來他們都以為我回實驗室去了,現在你這么一說,以后我還怎么管下屬?”葉蓉“咔噠”一聲合上小圓鏡,仰起臉來佯怒地又瞪了他一眼。
“你不是總說這個下屬的性格太過沉悶嗎?所以我就分析了你們在通訊軟件中的所有聊天記錄還有日常往來郵件。”男人不緊不慢地將葉蓉手中的鏡子和口紅收回包里,又從里面拿出一副墨鏡。“這個叫小艾的女孩兒或許并非天生的內向性格,她的沉默寡言只是一種心理防御機制。”
葉蓉“嘁”了一聲,奪過男人遞來的墨鏡戴上,“這就是你想出來的辦法?”“是的,”男人點點頭,“根據心理學家奧爾特曼的社會滲透理論,真誠地與他人分享個人信息的自我表露過程,能讓雙方變得更加親密,而親密程度也會隨著信息交流的深入而加強。如果由作為上司的你率先主動分享一個無關緊要的私密信息,那么小艾的防御機制不僅會被打破,而且在互惠心理的作用下,她也會更加主動地袒露自我,進而在你面前表現得更加活躍和自在……”葉蓉不等說完,做了個投降的手勢。男人忙住了口,孩子氣地吐了吐舌頭,“我似乎話太多了。”說著搶先一步替葉蓉拉開了玻璃門,將陽傘撐好,微笑著側過身來頷首侍立,儼然一個得體的英式管家。
車子上了高架之后就開得很慢,后來甚至堵在路上一動也不動。如今,道路上跑著的全都是無人駕駛車輛,車子早已取消了方向盤、后視鏡和踏板,連司機這個職業也已經消失幾十年了。所有的車輛只要一上路,就會自動接入政府的交通調度系統,由統一的AI算法實時調整每輛車的路線、速度和間距,從而確保整個交通體系的安全和效率都提能升到極致。然而即便如此,堵車的問題依然無法根除。
葉蓉坐在車子后座,雙瞳當中不間斷地閃過泛著藍光的縮影。她不時調動手表的旋鈕,反復回看隱形眼鏡記錄下的畫面。車子時停時走搞得她有點頭暈,她皺了皺眉頭,不自覺地“嘖”了一聲。
“還在回顧剛剛的演講?”男人坐在身旁關切地問,“投在屏幕上看吧,這樣容易暈車。”他話音未落,一塊看不出厚度的透明玻璃屏幕從車頂緩緩降下,剛好豎在兩人面前。葉蓉點點頭,右手食指和拇指在眼前虛空地一捏,又朝屏幕輕輕一丟。這一丟之下,她的瞳孔恢復了正常,而隱形眼鏡中的縮影則立時投在了屏幕上,正是剛剛會場觀眾席的畫面。與此同時,葉蓉郎聲的演講也在座艙內響起,一連串艱深難懂中英交雜的醫學術語在狹小的空間顯得格外擁擠。
見葉蓉神情嚴肅地盯著屏幕,男人便開口問:“怎么了?”葉蓉說:“你覺得嗎?今天的嘉賓似乎都很心不在焉。你看這里——”她隨手在屏幕上點了點,被點到的幾個嘉賓被鏡頭拉近,他們有的在看手機,有的在打瞌睡,還有人在和身旁的人說笑著什么,顯然對演講內容沒什么興趣。
“或許是你對自己的要求太高了,”男人笑了笑,“一場再精彩的發布會也無法保證全程都能吸引所有的人。”葉蓉努著嘴,未置可否。“不過,”男人又補充道,“如果這一次的內容能夠再通俗淺顯一些,或許聽眾們會更有共鳴。”“你的意思還是我講的太難懂了?”葉蓉問。男人將屏幕的聲畫暫停下來,說:“你看這里,你花了大概10分鐘去解釋酪氨酸激酶抑制劑能夠避免EGFR基因第二位點突變的原理,這對現場的嘉賓來說太難了,其實只需要直接告訴他們,這種抑制劑不會產生耐藥性就可以了。然而這個結論你卻恰恰沒有提到。我幫你分析過來賓的資料,他們大多沒有很深的學術背景,關心的只有新藥的研發進展還有對于非小細胞肺癌的治療效果。至于原理,他們可聽不懂,而且也并不在乎。”
葉蓉顯得有些沮喪,其實在發布會開始之前,對方就曾提出過要協助她設計演講內容,可是她拒絕了。作為這一領域的權威專家,葉蓉對自己的工作能力向來自負,一旦涉及專業領域,她總會變得很固執。這時她聽對方說的在理,也無可辯駁,于是懶洋洋地往座椅上一靠,沒精打采地說:“早知道相信你就好了。”男人微笑說道:“沒關系,你永遠可以選擇在下一次相信我。”葉蓉也笑了,男人的回答令她心情大好——哪怕她知道,男人的反應不過也是經過設計的算法罷了。
“書峻請求視頻連線,要接聽嗎?”男人突然問。葉蓉看了看手表,詫異道:“怎么這時候突然打過來?接。”
屏幕上原本的畫面一下子消失了,接下去,一張同她身旁男人的面孔毫無分別的臉出現在了屏幕上。
“嗨!”陳書峻笑容滿面地沖她打招呼。他身上還穿著葉蓉幾年前買給他的睡衣,頭發濕漉漉的,顯然是剛洗過澡。“誒?”對方看到坐在葉蓉身旁的男人,微一驚訝,“你怎么把小7帶到外面來了?”
“沒讓他到戶外,”葉蓉撒謊,“就是路上堵得厲害,我讓他在車里陪我聊聊天。”小7是書峻按照自己的模樣設計出來的人形機器人。書峻總說,小7雖然外形很逼真,但功能上還有很多欠缺,行為舉止也還沒有擺脫機械的僵化,所以他經常囑咐葉蓉不要將小7帶到外面,免得把人嚇到。可是葉蓉卻覺小7明明好用得很,男友就是小題大做,也或許他只是怕別的競爭對手抄襲模仿罷了,所以經常陽奉陰違。
“怎么這個時間突然打過來?”葉蓉岔開話題,“都一點多了,還不睡么?”書峻出國工作三年多,葉蓉對舊金山和上海的時差換算早已形成了肌肉記憶。
“想你了嘛。”對方一如既往地嬉皮笑臉。
“得了吧。”葉蓉不屑一顧地對著屏幕翻了一眼,可是心里早就美死了。她比書峻大了整整八歲,總說他這套糊弄小女生的把戲幼稚。可是書峻清楚,她其實很吃這一套。“約好的七點鐘吃早飯,再不睡可沒有幾個小時好睡了。”不知何時養成的習慣,在與書峻通話時,葉蓉總會使用換算好的舊金山時間,好像如此一來,兩人就從天涯變成了咫尺,有時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固執些什么。
書峻很清楚,葉蓉這句話其實是在提醒他,別忘了“約好的七點鐘吃早飯”。這是兩人幾年前定下的規矩,不論各自工作有多忙,每個月也要專門留出時間一起吃頓飯。書峻出國以后,這個儀式依然保持著,即便其本質不過是一邊視頻通話一邊各吃各的而已。
“報告領導!”書峻突然滑稽地舉起右手,模仿起小學生在課堂發言的樣子,“今天能不能再請個假……”他的聲音越來越小,那種好男人為了證明自己怕老婆而表現出的心虛和巴結,此刻公然掛在他臉上。最近半年多,公司正在攻堅一項新的技術。作為團隊的首席科學家,同時也是項目的負責人,書峻不僅要深度參與研發,還得想盡辦法去尋找投資,時間上很難自主。他與葉蓉本來是考慮要結婚的,可就是因為這個項目,婚期一推再推。雖然葉蓉嘴上對未婚夫的事業一千個贊成一萬個支持,甚至高調宣稱自己的婚姻決絕不被民政局的鋼印套牢。可是以書峻對女友的了解,她嘴上越硬,表示她心里就越沒安全感,最直接的證據,就是葉蓉對這每月一次的“云”聚餐所表現出的近乎可怕執行力。
這兩年,因為各自有工作要忙,再加上十幾個小時的時差,兩人雖竭力維持著情侶之間該有的對話頻率,但那最多也只稱得上是零碎而且非實時的信息交換罷了。他們意識到高強度的工作會影響彼此的感情,這才有了一起吃飯的約定。然而諷刺的是,這塊時間卻必須像安排重要工作那樣,才能塞進滿滿當當的日程表里。不管怎樣,一個月才只這么一次,按說實在不該爽約,所以書峻每次開口“請假”都是小心翼翼而且充滿愧疚的,簡直比跟投資人開口要錢還難。
“沒問題,請吧。”他沒想到葉蓉這一次竟然答應得如此爽快。“既然大家都很忙,時間也難湊,要不然以后索性也算了。”葉蓉在屏幕前笑得一團和氣。餐廳雖然定了,但只要舍棄押金也不是不能取消,逃班去做頭發也可以在下個路口掉頭回去工作,沒有這頓飯也不必把晚餐推遲到十點破壞減肥計劃……忙是個好說辭,這年頭誰不忙呢?誰有空天天追著另一個人的時間表安排自己的生活呢?
書峻有點摸不著頭腦了,只好試探著問:“你……生氣了嗎?”不知為什么,他感覺自己開始有點看不透葉蓉了,不知道是對方越來越喜怒不形于色,還是自己越來越遲鈍。他看了看坐在葉蓉身旁的男人,他的相貌、身材全都跟自己一模一樣,心想:自己現在對葉蓉的了解,可能連小7的一半也比不上了。人類通過情感產生的主觀判斷,終究還是被精確的數據分析甩在了后面。書峻不想把氣氛搞僵,于是故意打個哈哈,笑著問:“小7,你的主人生氣了嗎?”
葉蓉的眼鋒往身旁一飛,半真半假地警告說:“你敢多說一句廢話,我把你電路板摳出來踩個稀巴爛!”
小7緩緩將雙手抬起來,翻轉手掌捂住了嘴巴,做出一副被嚇到的樣子,然而動作卻僵硬得可笑。書峻見葉蓉板著面孔,只好硬著頭皮解釋說:“我是不想爽約的,只是今早要去見一位投資人。我跟你說,這位投資人是AI領域首屈一指的大佬,假如項目能被他看中,那我們對AI情感和意識的研究就能再往前推進一大步,到那時……”書峻越說越激動,直到瞧見葉蓉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黑,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跑題了,忙把話題扯回來:“……我們托了各種關系約了人家好幾次,這才答應今早留出20分鐘的早餐時間聽我們講講項目……不過——”他終于搶在激怒對方之前把“不過”兩個字說了出來,因為他知道一旦葉蓉發作起來,是不會給自己轉折的機會的,“……假如項目進展順利,我以后就可以經常陪在你身邊啦!”書峻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他從沒發覺自己還有說Rap的潛力。
事實證明這個策略是奏效的,葉蓉為準備破口大罵而深深吸的那口氣,在聽完“不過”下面的內容以后,又緩緩吐了出來,接著風平浪靜地問:“什么意思?”
“我當初設計出小7,讓他代替我陪伴在你身邊,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其實小7也是一個實驗品。他的能力雖然很強,可現階段最多只能算是AGI——也就是‘通用人工智能’的初始形態。”
“這跟你剛剛說的有什么關系?”其實葉蓉更想問的是“這跟你陪在我身邊有什么關系?”可她不愿問得那么直白。
“你先別急嘛。”書峻苦著臉笑了笑,“你總要先弄明白我是在做什么吧?”葉蓉對他正在做的事情其實沒有什么興趣,可畢竟男人的自尊心也是需要保護的,于是面帶微笑地閉上了嘴,表示自己洗耳恭聽。
“你應該還記得,小7一開始并沒有現在這個人造的身體,只能通過屏幕跟他對話。當時你還說,‘這東西不就是幾十年前的GPT嗎’”書峻笑得很賊,“我記得清楚,那時你管他就叫‘這東西’。”
葉蓉的眼睛不自覺地往身旁斜,臉上有點發燙,有種背后說人壞話又被當眾揭穿的羞恥感。書峻接著說:“就算后來我給他造了一具身體,并且外觀、觸感都與真人一模一樣,你也還是給他取名‘編號89757’,好像那不過是一件流水線批量生產的工業品……”
“噢喲,你真的啰嗦死了!”葉蓉忍無可忍地打斷他,感到有些惱火。她很受不了對方總是拿著自己的臆測當事實,還說得如此斬釘截鐵。她當初給小7取這個名字,只是因為小時候聽過的一首老歌。那首歌的歌詞講的就是人工智能的故事,她覺得蠻貼切,就把這名字直接拿來用了。后來因為這個名字太長,就只簡略地稱呼他“小7”。本來取名時她并沒有什么特殊的意圖,現在被書峻這樣一說,倒好像她故意拿小7不當人看似的。“你到底想說什么?”葉蓉皺著眉問。
書峻抱歉地笑了笑,“我是想說,你把小7看成是‘東西’,這再正常不過了,因為目前AI表現出的幾乎所有能力都是都基于對人類現有數據的學習。比如他對你笑,并不是他真的感覺到了開心,而是因為他大量學習了人類發笑的各種場景。在連續對話的過程中,他通過上下文判斷,如果笑一下,可能會讓整場對話產生更高的收益——比如會讓你的心情變得更加愉快,或者讓某項決定更容易達成,甚至是讓對話的氛圍變得更好……總之,是經過這樣一番計算推演之后,他才做出了‘笑’這個行為……”
葉蓉的身體一會兒前傾,一會兒后仰,努力維持著耐心傾聽的微笑。她一向知道男友的這個毛病,說話從不肯直截了當。你讓他給你講講紅燒肉的烹飪方法,他恨不得從養豬開始講起。葉蓉用力揉了揉太陽穴,突然與剛剛會場上那些被迫聽自己演講的觀眾們共情了。
“嘿,”書峻喊了她一聲,“你在聽嗎?”
“當然了,不然呢?”葉蓉心虛地把聲調高高拔起來。這是男友的另一個毛病,在自己長篇大論的時候,時刻不忘抽查聽眾的注意力。“不過這到底與陪不陪我有什么關系呢?”葉蓉不得不把話題拼命往回拽,又說:“你不會是在對著我練習一會兒匯報項目的話術吧?”
“怎么會?”書峻哈哈笑起來,“我是想告訴你,小7現在只是在模仿我,他模仿到極致,也不過是成為另一個我而已。然而我們現在的這個項目,其實是讓AI擺脫數據的限制,產生像人類一樣的‘智能’。”葉蓉眨了眨眼,表情平靜得有些茫然。心想,這一句激昂陳詞后面的停頓,莫非是留給自己鼓掌的?這幾年AI瘋狂發展,新聞里到處是這種論調,有什么新鮮?相反,現在葉蓉一聽見“讓AI像人一樣如何如何”就覺得頭疼,她實在搞不明白,怎么全世界的科學家都如此熱衷造出跟人一樣的物種?人有那么多缺點,像人又有什么好處了?與其花心思去造,還不如想想怎么提高生育率——直接交配繁衍不是更簡單直接嗎?葉蓉有時實在覺得,專家們的腦袋倒是很值得好好研究研究。
書峻繼續說下去:“從‘模仿’到產生真正的‘智能’,這中間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其中一個階段就是對具身智能的研究。嗯,到底什么是‘具身智能’這你不用管,反正你只要知道,這一項研究的成果,能夠讓我接下來隨時陪在你身邊就夠了。別不相信,是真的在你身邊哦,可以陪你逛街、看電影、吃飯的那種。”
葉蓉終于打起了精神。她不相信書峻能放下工作馬上回國,可聽他言之鑿鑿,又忍不住好奇。
不等她回話,書峻突然又問:“你現在要去哪?”
葉蓉心里暗罵:廢話說了這么久,現在才想起問我去哪。其實她本是打算去做個頭發,再逛街試試衣服。晚上要和書峻聚餐,她想給男友一個驚喜。可現在飯也吃不成了,若照實說,好像自己為了跟對方吃頓飯,竟然如此大費周章地隆重準備。難道她就沒有別事要忙?難道她葉蓉來吃這頓飯稱不上是“撥冗”?。她越想越氣,隨口瞎編:“去見個朋友。”她這話說得含糊其辭,本以為必要引得對方刨根問底:什么朋友?男的女的?想不到書峻渾不在意,只是問:“還有多久到?”葉蓉更生氣了,口氣有點沖地說:“就快了,要是沒什么事就掛了吧!”“等等!”書峻有點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又說錯了哪句話,“我給你看個東西!”
葉蓉黑著臉一聲不吭,只聽書峻又說:“小7,打開調試模式。”“好的。”小7的聲音突然變成了人工合成的電子語音,這樣的聲音從一具逼真的身體——尤其是一具與書峻幾乎沒有分別的身體里發出來,讓葉蓉覺得既別扭又恐怖。接著,小7的腰背慢慢挺直,雙膝緩緩并攏,兩只手一動一頓地移到膝蓋上放好,如同失靈的機械裝置在恢復初始狀態。整個過程他始終面帶冷冰冰的標準微笑,雙眼轉也不轉地盯著前方。葉蓉見小7全然變成了自己不認識的樣子,背后陡然生出一陣寒意。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不知什么時候也成了聊齋里的書生,因為習慣了美女的朝夕相伴,竟然忘了對方再怎么像人,本質也依然是只狐貍。
“調試模式已開啟。”小7用同樣的機械語音播報了自己的狀態,與此同時,他目光漸漸熄滅下去,雙眼成了兩顆漆黑的珠子。葉蓉吃了一驚,原來那兩顆黑珠子是兩個微型顯示屏,小7那雙與書峻一樣靈動的眼睛——眼白、瞳孔,乃至瞳孔上的小小光點都只是逼真的畫面。
葉蓉看到書峻這時將一些圓圓的貼片貼在了自己四肢的許多處關節上,每一個貼片都連著一根細細的數據線,而數據線又不知連著畫面之外的什么設備。葉蓉不明所以,便問:“這是做什么?”書峻狡獪地笑了笑,卻并不回答,又戴上了一個輕便的VR頭顯,接著命令道:“小7,接入信號源并開始調試。”
“好的,已接入信號源……好的,正在調試。”
過了大約一兩分鐘,小7的眼睛突然重新亮了起來,只見他左右扭了扭脖子,又抻了個懶腰,然后十分得意地對葉蓉擠眉弄眼,問:“怎么樣?”他的神態聲音又恢復成了平常的樣子,可葉蓉臉上仍是茫然一片,轉過來詢問書峻:“他什么意思?”想不到小7竟伸過雙手,輕輕將她肩膀扳向自己,而屏幕中的書峻也虛空地伸出雙手,正在做著一模一樣的動作。這時,只聽屏幕內外的兩人齊聲說:“我在這里。”
葉蓉看了看屏幕,又看了看小7,難以置信地問:“你……你是書峻?”
“如假包換。”小7粲然一笑,關掉顯示屏的聲音,隨后大大張開雙臂給了她一個擁抱。葉蓉僵直地繃著身體,不知所措地被對方圈進懷里。一直以來她都排斥和小7產生身體接觸,雖然小7與書峻有著一模一樣的外形,一模一樣的聲音和語言習慣,但無論如何,他不是書峻。現在,被他這樣堂而皇之地擁抱之下,葉蓉心中頓時生出一種被冒犯的感覺,于是忙將他推開,紅著臉問:“你……你真是書峻?這怎么可能呢?!”作為生物醫學領域的專家,葉蓉從不相信什么靈異事件,然而看著屏幕內外舉止神情如同照鏡子一樣的兩個人,卻又不由她不信。
“怎么?把你嚇到啦?”小7歪著頭看著葉蓉,“現在你總該相信以后我會經常陪著你了吧?”
葉蓉的腦子徹底亂了,張了張口,又閉上,做了個暫停的手勢,終于還是忍不住問:“這……這算什么?‘附體’?‘上身’?……‘魂穿’?”說完她不禁又打了個寒顫。
“你居然信這個?”小7笑得前仰后合,神情和動作都是書峻的。“不過,你這種說法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他想了想,說,“其實我們人類之所以能做出復雜的動作,簡單來說主要是運動神經元通過傳遞信號,控制骨骼肌收縮和松弛,這方面你是專家。現在貼在我身上的這些圓片,是一種特制的神經傳感外設,它們就是用來精準地收集我身體的這些信號,再通過設備傳遞給小7。小7的身體是根據人體一比一制作的,所以他收到信號以后就能通過算法將我的動作還原,而因為信號收集、傳遞和還原的速度非常快,而且幾乎沒有損耗,所以不論我做什么,小7也會同時做出一樣的動作來。”說著,書峻左手比個“搶”右手比個“四”,接著又右手比個“搶”左手比個“四”,這個“一槍打四”的把戲是他的拿手絕活兒。只見他兩手飛快地重復變換,小7也同步復制相同的動作。有時錯了,兩人也一起錯,停頓時兩人也一起停,若不是他們身穿不一樣的衣服,果然就如照鏡子一般。葉蓉看得目瞪口呆。
“不僅如此,”書峻接著又說,“小7身體的表面又安裝了無數精密的傳感器,所以當你和小7發生接觸時,產生的溫度、觸感、壓力等等也會以同樣的方式回傳,再經過設備刺激我的身發出生物信號進而產生感覺。這樣一來,我們倆就可以借由小7這個媒介,實現牽手、擁抱、接吻,甚至……嗯,我這樣說,你能明白嗎?”
葉蓉的臉更紅了,突然伸手往小7的大臂上用力一擰,“我看看是不是這樣也會疼?!”對方吃痛,大喊了一聲連忙掙脫開。葉蓉再去看屏幕中的書峻,對著空氣扭來扭去,樣子十分可笑,便說:“真該把你無實物表演的樣子都拍下來,等婚禮上放給你看看。”對方認真地回答說:“小7的眼睛捕捉到的畫面都可以傳入我的VR頭顯中,畫面非常逼真,所以也并不是無實物。以現在的技術……”葉蓉一下子感到意興闌珊,書峻后面說了什么她一句也沒聽進去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似乎只要自己一提到和結婚有關的話題,對方總是避而不談。她隨口應付了幾句,便讓他早點去睡覺,可別耽誤早起去見投資人。
車子依舊在高架上緩緩地行進著,交錯的道路成了堵塞的下水管,費力輸送著密集的異物。葉蓉茫然地看向窗外,一時不知道該去哪里。道路上的車輛雖然行進速度慢,但是車內的乘客倒是心平氣的,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已經是AI在所有現實條件的制約下,能夠將交通運輸效率提升到的極限了。就算他們再急躁,情況也不可能有任何改善。幾十年前,當這套系統剛剛投入使用的時候,許多老司機還并不服氣,于是他們自己憑經驗找路、抄近道,甚至作出很多危險舉動來提高速度。然而即便如此,也沒有誰跑贏了算法,還因此發生了很多事故。從那以后,政府就強制要求上路的車輛必須接入系統,由算法統一調控。其實,就算政府不強制,人們也早已不再執拗了,因為所有人都漸漸開始明白,當一個掌握著整個城市天量交通數據的系統,利用每秒上百億次的運算速度和一系列高深莫測的算法得出一個結論之后,質疑這個結論很顯然是毫無道理甚至愚蠢可笑的。
那天以后,書峻和葉蓉便不再通過視頻聯絡了,而是把小7的身體當做媒介,以一種非常另類的方式相處。這種方式的好處很多,在一開始的確讓分居異國的兩人都感到對方就在身邊。可是不論如何,上海與舊金山畢竟還存在十幾個小時的時差,而且自從團隊獲得融資之后,書峻的工作變得比之前更加忙碌。有那么一陣子,他每天只能睡兩三個小時,其他時間不是在開會就是在實驗室里組織研發,如此一來,也就更加無暇擺弄設備給女友制造什么真實陪伴了。所以在葉蓉看來,他和書峻相處的時光非但沒有增加,反而越來越少。
有時,消失了一段時間的書峻匆匆“上線”,但說不幾句話又趕著匆匆“下線”。葉蓉明白,他若不是覺得實在有點說不過去了,也不會完成任務似的上來點這個卯。葉蓉心里有氣,每每忍不住冷言冷語:“喲,這不是陳博士嗎?”“喲,您還記得自己在國內有個未婚妻呢?”“喲,陳博士百忙之中還抽空出來詐個尸呢?”最后這一句尤其厲害,因為每次書峻與其說是“上線”,不如說是“上身”。最開始,小7還需要開啟調試模式才能接收到他的信號,到了后來,不知他怎樣改進了技術,連調試這一步都省了,幾乎毫無征兆地就完成了轉換,于是葉蓉也就越來越難以分清這具身體里到底誰是誰。有好幾次,葉蓉正和小7說著話,一句話剛說到一半,對方突然變成了書峻跟她打招呼。葉蓉兩眼一翻,如同親眼看到借尸還魂,險些背過氣去。
雖然一見面葉蓉總是冷言冷語,但書峻聽了倒也不生氣。他有自己的哲學:反正只要臉皮足夠厚,女人總是哄得好的。不僅如此,書峻還有更厲害的本事。他那足以征服投資人的口才,用來同別人狡辯可稱得上是降維打擊。他看似漫無目的地東拉西扯,卻每次都能讓葉蓉覺得,自己的期待似乎沒有那么理直氣壯,甚至有點矯情,尤其是在男人的偉大事業面前,顯得過于蝎蝎螫螫。因此,有時葉蓉見書峻的面容憔悴,顯然是熬了幾個通宵,心中也就更加不忍,便有再多委屈也只好咽了回去。
年前那段時間,新藥布卡替尼的動物實驗進行得并不順利。用于實驗的三組裸鼠,無一例外地出現了不合常理的免疫反應,有的呈現出過度的炎癥反應,有的則呈現出免疫抑制。實驗人員不論怎樣調整用藥劑量或給藥方式,裸鼠的實際反應始終與理論值相去甚遠。
那段時間,葉蓉忙得不可開交,兩人的聯絡自然也就變得更少。不過,值得高興的是,她和書峻的婚期總算定了下來。雖然葉蓉很不想承認,但這一切確實要歸功于書峻母親的強力催逼。
葉蓉不喜歡她的這位準婆婆,正如對方同樣不喜歡自己。對方不喜歡自己的理由很多,葉蓉心里大體是有數的:年齡比書峻大不少、強勢、又不像其他兒媳婦那樣會巴結婆婆。可葉蓉討厭她的理由就單純多了——一切討厭自己的人,自己也都會平等地討厭回去,這叫來而不往非禮也。
盡管對這位準兒媳的意見這樣很大,可書峻母親還是瘋狂地催兒子結婚。可能是因為老太太也意識到了,以她兒子現在的工作節奏,自己若想通過公序良俗許可的途徑抱上大孫子,葉蓉大概率是唯一的指望。葉蓉倒不在乎老太太把算盤珠子撥得劈啪響,至少婆媳倆在這件事情上算站到了同一戰壕。可見只要條件一變,這世上哪還有什么永遠的敵人。
書峻本想趁著過年,回國休幾天短假,順便跟葉蓉把證領了,這樣什么也不耽誤。誰知母親一定要他提前回來,還必須得在十一月初六那天領證,早一天晚一天都不行。問原因,說是大師用倆人生辰八字給算的。啥大師?袁大師。哪個袁大師?袁天罡袁大師。不都死了好幾百年了嗎?跟那不是一回事兒,咱這是AI數字人袁天罡大師,你搞這個的你還不知道嗎?……向來舌燦蓮花的陳博士,一到自己母親面前總會變得像個口吃患者。葉蓉常想,能讓雄辯的陳博士閉嘴的老太太能是一般老太太?以后跟這個婆婆相處可得加點小心。
然而陳博士畢竟是陳博士,一時的語塞并沒能塞住他涌動的智慧。當有一天,他打量著外形看起來同自己毫無分別的小7時,一個既能讓老媽滿意,又不用丟下工作的好主意,光降了他聰明的大腦。
“我說了很多次,親愛的,不是讓他替我去結婚。”書峻笑得和藹可親,每當他極力想要說服別人的時候,臉上總是一反常態的親和。甚至言語越是強勢,笑容越是可掬。很多時候,葉蓉看著已經面紅耳赤但仍要強作紳士微笑的陳博士,總忍不住去想,這樣的神情小7恐怕永遠也不可能學會,因為小7不會試圖說服任何人。
“我只是借用那具身體,僅此而已。”他像使勁嚼著一塊膠皮疙瘩一樣把“僅此而已”四個字嚼得吱呀作響。“領證那天我會上線的。”他強調,“動作是我的,表情是我的,觸覺、感受、意志什么都是我的,這和我本人在現場到底有什么區別?”
葉蓉本有無數句質問沖到了嘴邊:是不是任何事情在你陳博士眼里都能找人代勞?是不是連結婚也不值得你陳博付出兩張機票和幾天時間專程回國一趟?還是說對你陳博士來說,結婚也不過是一項平等于其他任務,能用技術手段提升效率絕不親力親為的待辦事項?可這些話葉蓉始終還是沒有說出口,她現在已經分不清楚,自己把這些質問一句一句咽回去,到底是基于涵養,還是基于對有可能因此而喪失這來之不易的勝利果實所產生的恐懼。她只是平靜地抗議說:“就算只有這具身體不是你的,那也不是你。”
書峻苦笑著大大“呵”了口氣,人在試圖理喻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情時,往往就是這樣一副神情。然后他馬上恢復了耐心,說:“如果,我是說如果,民政局不要求一定得本人到現場,而是可以遠程辦理結婚登記的話,我通過視頻完成登記流程,你還會有意見么?我猜你肯定不會有意見。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我的動作語言神態通過視頻傳遞出來你可以接受,而現在通過一具跟我幾乎沒有分別的身體傳遞出來,你反而不能接受呢?!”
葉蓉的嘴巴圈成了一個空空的黑洞,就那樣張了半晌,終究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對方的論述是那樣的有章法,她能說些什么呢?不管說什么都顯得是她單方面在胡攪蠻纏。難道她也要如此有章法地答辯回去?難道同自己的未婚夫談話,還要搬出薩特、海德格爾、米歇爾亨利來證明人的本質不能代替人的存在?葉蓉想了一想,覺得還是算了。因為就只是這么想了一想,她已感到了頭暈目眩渾身乏力。
到了去登記的那天,葉蓉故意連妝都沒化,以此來宣示自己的抗議。可是車剛一開到民政局門口,她自己先后悔了。結婚證的照片一輩子(或許)就拍這么一張,好看難看那是她葉蓉自己的臉面,怎么能拿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呢?但要是現在重新回去化,又可能錯過和書峻約定的上線時間。讓他等自己,那可難了。
一路沉默不語的小7就在這時突然開了口,“時間還早呢,”他轉過頭來看著葉蓉微笑,似乎很高興被當作一對新人結為合法夫妻的重要道具。“我先幫你化個妝吧?”小7一面說,一面從手提袋里拿出一個小小的化妝包,接著又炫耀似的掏出眉筆、眼線筆、粉撲、口紅等物。葉蓉驚訝地看著他,“現在?在車里?”雖然葉蓉能夠明顯地感到,小7對自己心思的猜測越來越準確,但她實在沒想到,現在竟已到了可以“讀心”的地步。剛剛出門時她心不在焉的,沒留意小7什么時候把化妝包也帶了來。而且這里面剛好是化證件照基礎妝必須的東西,一樣多余的也沒有,顯然是經過了細致的挑選。小7頭一偏,問:“對呀,怎么了?”葉蓉盯著對方的臉,左看看,右看看,半晌才覷著眼說:“我在想啊,你現在到底是書峻呢,還是小7?”小7故意撇起嘴,說:“我當然是小7啊。你的書峻哪里會這樣體貼?”葉蓉聽了不覺一愣,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小7面露尷尬的神色,忙說道:“對不起,我因為檢測到你皮膚發生了電位改變,同時汗液中皮質醇水平升高,據此判斷你或許正處于壓力情緒中,所以想開個玩笑逗逗你。現在看來,我好像是說錯話了。”葉蓉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心想:道什么歉呢?不過說了句實話罷了。又問:“你連化妝也會?”“以前是不會的”小7承認。“現在會了?”“是的。就在剛剛在和你開玩笑的時候,我同時去學習了ITEC的全部課程,并且通過數字孿生技術完成了上千萬次的模擬練習。現在我已經掌握了弗朗索瓦·納斯、植村秀、芭比波朗等數十位國際彩妝藝術家的妝容風格,我們隨時可以開始。”葉蓉被驚得目瞪口呆,苦笑說道:“……只是化個基礎妝而已,用得著這樣小題大做?”“那當然啦。”小7麻利地取出潔膚水和化妝棉,同時沖她擠了個眼睛,“你永遠值得最好的。”
葉蓉仰著面,感到圓鈍的筆頭酥酥癢癢地描摩在自己的眉鋒上。她一向只用語音指揮小7工作,極少與他產生肢體觸碰,因此從未想到,小7那雙人造的手竟是那樣的柔軟,撫觸在自己的臉頰上又是那樣的舒服。小7的臉近在咫尺,然而她卻未覺有一絲氣息拂面,這才想起對方是根本不需要呼吸的。葉蓉從沒這樣近距離地看過小7,也不必去細看,因為這張臉上的一切都是她最熟悉的——書峻的眼睛、鼻子、嘴巴,就連那副因聚精會神而微微蹙眉的神情也是書峻的。可是書峻湊得這樣近時,從來都不是為了給自己描眉。思緒剛一到這里,葉蓉頓時感覺面頰燙了起來。“怎么了?”小7困惑地看著她問,“在想什么?”“沒,沒什么。”葉蓉趕緊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又問:“書峻還沒上線?”“還沒有。”小7淡淡地說,“我們要開始畫唇妝了,先別說話。”
約定的時間是上午10點,可是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書峻仍然沒有上線,電話也打不通。葉蓉頂著精致的妝容,一言不發地陰沉著臉,眼睛不時瞥向前方的車載顯示屏——還有不到二十分鐘,工作人員就要午休了。“不等了。”葉蓉突然開門下了車。小7也跟著下了車,靜靜地站在主人身旁,等待著下一步指令。葉蓉目光冷冷地射向大門口豎掛著的長條形牌匾,“婚姻登記中心”這幾個紅色的宋體大字在陽光下凜然生輝。她伸手挽住了小7的胳膊,小7也將手輕輕地蓋在了她的手背上,看著她,露出了最像人類的一次微笑。
登記手續出乎意料的簡單,辦事人員也未因臨近午休被打擾,而顯出絲毫的不耐煩。這容易理解,正如生意慘淡的商鋪一旦迎來稀客,店家很難控制住竭誠服務的沖動。因此他們歡天喜地地接待了葉蓉和小7,又用讓他們來不及反悔的速度辦完了所有手續。
雖然只在這里逗留了短短十幾分鐘,可是走出辦事大廳,葉蓉卻感到整個世界和自己剛剛進來之前不太一樣了。她很想用上“煥然一新”這個形容詞,因為從這一刻開始,她成了別人的妻子,這個身份理應令她“煥然一新”,也理應令她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煥然一新”。可是當她看著結婚證上面她和小7的合照,一枚鋼印剛好壓在兩人中間,一種莫名其妙的委屈卻不知怎樣堵在了胸口,堵得她喘不過氣來。她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小7,小7也對她露出微笑,這微笑溫暖、好看、充滿包容……無數的好詞都可以拿來當作這個微笑的定語。不過只消看上一眼就能明白,這個由書峻的五官拼湊成的笑容,卻始終是獨屬于小7的。
“我先回去了。”走到停車場,小7突然開了口,“車子要給你留下嗎?”葉蓉問:“你先回去?你想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哦,不,不。”小7連連擺手,同時頗感困惑地眨眨眼,“因為從歷史行為數據來看,你這樣的的神情與過往的獨處行為呈現出94%的正相關性,所以我判斷你此刻應該是想一個人呆一會兒……嗯,不過很抱歉,這一次的判斷似乎有誤。”葉蓉倦怠地笑了笑,“其實你說得沒錯,我確實想一個人走走。什么事都瞞不過你”言語之中已帶著幾分煩躁。小7微微一笑,從口袋里摸出葉蓉的手機遞給她:“如果你不喜歡的話,那么等你心情好一點,可以調整一下我的頓感參數。車子還是留給你,別太晚回家。”說罷微一頷首,不再多言,替葉蓉拉開了車門。
每到年底,上海總有那么幾天濕冷得厲害,整座城市在這濕冷中都顯得有點心不在焉。葉蓉將車停到商場里,自己則沿著蘇州河散步。她腳步踉踉蹌蹌的,也不知走了多久,眼見暮色四合,華燈初上,一座繁華的不夜城又按時蘇醒了過來。太陽一落下,冬夜便來得十分迅猛,北風從寬闊的河面襲來,吹在臉上如同無數根細小的鋼針刺入肌膚。葉蓉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縮起脖子,將大衣領往臉上用力地拽了拽。
手機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來的。是書峻。
葉蓉瞬間感到血往頭上涌,接起電話時,拇指幾乎要在屏幕上摳出個窟窿。不料對方怒氣沖沖的質問卻搶先一步鉆入了自己的耳朵:“葉蓉你瘋了嗎?你怎么能讓小7獨自在街上走?!”原來小7和自己分開后到現在也沒回家。葉蓉被問得一時語塞,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在結婚當天丟下未婚妻玩失蹤的男人,來電的第一句話,不是道歉,不是安撫,甚至都不是辯解,而是去關心一個機器人的下落。葉蓉冷笑一聲,醉醺醺地反問:“是啊,那又怎么樣?”電話中的聲音遲疑地一頓,接下去問:“你喝酒了?”“是啊,那又怎么樣?!”葉蓉突然揚起嗓門,說到最后幾個字時幾乎吼了起來。在她前面散步的一對小情侶被唬了一跳,戰戰兢兢回頭瞅了一眼,連忙遠遠地躲開了。
“你……你到底怎么了?”“我怎么了?哈!你問我怎么了?!”葉蓉又笑又嚷,一手擎著手機,一手指著自己的鼻子,仿佛面前有一群無形的觀眾在看她表演,“我高興啊!誒,我今天結婚你都不恭喜我嗎?啊?你問跟誰啊?跟他媽一個機器人!”她愉快地自問自答,說完放聲大笑,自己給自己捧場。
陳書峻恍然大悟,忙將時差一推,這才后知后覺今天正是十一月初六。他在電話那頭沉默下去,終于帶著歉意說:“我真是糊涂了,把這事忘得一點也不剩。這兩天忙得腳不沾地,兩邊時差跨了一天,又得公歷換算農歷……”葉蓉安靜下來,一聲也不吭。陳博士的道歉從來不會只有道歉,道歉后面通常會跟著一長串的免責聲明。“我知道你現在很生氣,”書峻接下去說,“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知道現在跟你說這些……哎,我不是要辯解,你聽我說,現在我們整個團隊都在焦頭爛額。我們項目上遇到大麻煩了,現在美國的人工智能安全委員會正死死地盯著我們,認為我們的研究牽涉到倫理和安全風險,我實在顧不過來……嘿,你在聽嗎?”葉蓉從一個淺盹中清醒過來,應付了一句,又聽對方繼續說:“你聽我說,你現在趕緊把小7安置在沒有人的地方,詳細的情況我來不及跟你細說,總之我要暫時關停他的服務器……”葉蓉突然大吼一聲打斷了他,這個喋喋不休的男人終于令她忍無可忍了。她真想好好撒一通酒瘋,把一下午準備好的臟話通通罵出來。可這時胃部突如其來一陣痙攣,酸水直往食管里涌。葉蓉忍著反胃,說:“夠了……我不想聽……”她話還沒說完,只聽對方在電話另一頭深吸了一口氣,吐出來,然后說:“聽著,葉蓉,忘記咱們登記的日子我真的很抱歉,但是我現在實在沒有精力去處理這件事情。你知道嗎?過去三天里面,我只睡過幾個小時,每天都在跟政府官員還有媒體一遍一遍地重復著同樣的話……我真的很累……”電話里這時遠遠傳來了另一個聲音,用英文急促地說著些什么,書峻似乎用手捂住了聽筒,聲音立刻矮了下去。只聽他迅速回復了對方幾句之后,又揭開聽筒,對葉蓉說,“我必須得先掛了。我愛你,葉蓉。但是請你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去先救火……”他后面再說了什么,葉蓉已經完全聽不見了。因為當對方說到“我愛你”的時候,她終于忍不住“哇”得一聲嘔吐起來。
吐得昏天黑地之時,突然感覺有人輕輕摩挲自己的脊背。緊接著,一瓶擰開的礦泉水無聲無息地遞到了面前。葉蓉捋出嘴角飄進的頭發,卻不知該拿臉上的鼻涕眼淚如何是好,仍弓著背,扭頭看到小7,“咦?”了一聲,笑嘻嘻地大著舌頭問:“你不是……不是去救火了嗎?”伸手指著對方,身子卻往旁邊一栽,險些摔倒。
小7一只手及時護住她,同時將礦泉水又往她嘴邊送了送,“喝點水漱漱口。”葉蓉一把推開,豪邁地嚷嚷:“喝什么水,老子要喝酒……”話沒說完,一頭扎進了小7的懷里。就在這時,一聲響亮的電子提示音“battery low!”突然從小7的胸腔里播放出來。小7對人類行為和聲音的模擬早已到了可以亂真的地步,因此這機械僵硬的聲音突然從他身體里發出,乍一聽只覺十分古怪。葉蓉迷迷糊糊地仰起臉,盯著小7嘿嘿直樂,口齒不清地說:“哥們兒……你快沒電啦……該去面壁啦……”
小7笑笑不答,他身體的材質雖然十分接近人類,但畢竟無法模擬人體通過代謝來生成和消耗生物能,所以還是需要依靠電來提供能量。電能的轉換效率遠遜于生物能,因此他做出的每一個動作、表情,說出的每一句話所消耗的能量,通常是人類的5到10倍。今日他在外面耗了一整天,下午又是一直在步行,能量自然而然地飛速消耗下去。按說低電量的提示音通常是不會發出的,因為小7平時都在家中,一旦察覺到電量不足,他會自行充電,這就像人類感到饑餓就會直接去吃飯,而不會先大喊一聲再去吃飯是同樣的道理。只有當他因為某種原因無法給自己充電時,其內置的程序才會自動播報語音,來提醒他的主人。在葉蓉家客廳的角落,地板上嵌著一個圓形的磁片,小7只要赤腳站在上面十分鐘,就可以將電量充滿。由于他每次充電時臉都面對著墻,所以葉蓉總是調侃他像在“面壁思過”。
葉蓉曾無數次見過小7面壁充電,卻從未聽過這一聲“battery low”。然而她此時神志不清,根本沒去深想,為何他們在民政局分手后,本該回家的小7卻沒有回家?也更加不會知曉,其實他很早就察覺到了身體電量過低,只是在“補充電能”和“保護主人安全”這兩項任務之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而在“保護主人安全”與“保證主人的獨處體驗”之間,他的算法又做出了微妙的權衡。所以整整一個下午,他都在以葉蓉無法察覺到的距離,不遠不近地一路跟隨著她。
小7除下外套披在葉蓉的身上,對她說:“在這具身體癱倒之前,我們還是趕緊回家吧。”說著扶她到路邊,而原本停在商場的車子這時也剛好駛了過來。
車子行駛得很穩,可葉蓉仍然感覺天旋地轉。她將頭靠在小7的肩膀,口中含混不清地說著些什么。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在小7身上又拍又打,可小7只是伸出一只手臂來護住著她,除此之外一動也不動。
酒勁兒又上來了,葉蓉突然不再囈語,終于還是在車子轉彎的剎那,稀里嘩啦地吐了起來。嘔吐過之后,葉蓉稍稍清醒一些,見小7仍一動不動,帶著一身的嘔吐物猶自坐得端端正正,不禁哈哈大笑,嚷道:“你傻住了?你怎么躲也不躲?”“沒關系。”小7語氣中帶著笑意,“你再堅持一下,很快我們就到家了。”葉蓉一驚,這的聲音顯然不是從自己依偎的這具身體里發出的,赫然竟是從車載音響里面傳來的。小7的姿勢沒有絲毫變化,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猶如商場里的人形模特。“別怕,”音響里再次傳來小7的聲音,用頗為無奈的語氣開著玩笑,“我也不想把場面搞得這么詭異。只是這具身體馬上就要關機了,我得留著一點電量待會兒扶你上樓,所以我讓它進入了休眠模式。”
葉蓉曾聽書峻解釋過,這個被她命名為“編號89757”的人工智能,其實并不具備任何形態,他的本質是由極復雜的軟硬件系統構建而成的人工神經網絡。而此刻坐在她旁邊的這具身體,不過是他所能夠操控的眾多硬件之一罷了。事實上,葉蓉家中的各種電器設備、門禁、電力系統,甚至她的手機、電腦、車子、穿戴設備……這一切都是由小7在統一管控,只是因為要陪伴在葉蓉身邊,所以才借由這具人造身體來與她互動。若不是今日這身體電量告罄,葉蓉幾乎全然忘記了,其實小7與她慣常理解的‘人’或者‘機器人’都有本質上的區別。
盡管明白小7的工作原理,可是黑暗之中一個男人就那樣無聲無息地坐在身旁,氣氛也還是怪異之極。而且為了盡量節省電能,小7連體溫模擬也關閉了,整個人如同尸體一樣逐漸冷了下去,這時又聽得他的聲音幽靈一般在座艙里徘徊,即便是一貫堅持以科學精神追求真理的唯物主義者葉蓉,當下也難免不寒而栗。
小7似乎有所察覺,笑道:“你要是實在害怕的話,我不說話就是了。”葉蓉用濕巾替他簡單清理了身上的嘔吐物,依舊靠著他肩膀,小7說:“我衣服臟了,你還是靠著座椅吧。”葉蓉不理他,反而緊緊抱住他的胳膊,同時將頭往他頸窩湊得更近了些。車子又開一會兒,她意識漸漸模糊起來,低聲喃喃了幾句,哭哭笑笑地又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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