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大饗結束后，百官散去，各懷心思。

皇帝趙佶那句“凡涉及朝拜祭祀天帝類事宜，元妙先生當居最前，日常出行，王先行，諸臣不可爭道。”蘊含的深意太多了。

群臣本以為——

趙佶與林靈素如同一人。

后者講道時，趙佶向來都是自降身份，坐于一側，如同學生。

諸王無論何時都應向這位“仙卿”讓道。

但沒想到。

在趙佶心中，林靈素也只是祭祀天帝時的吉祥物，并非不可替代。

……

今夜，注定是許多人的不眠夜。

太子趙桓定然睡不著。

他今日的表現堪稱災難，令趙佶對他更加不喜。

且經過此事后，他只能站在林靈素的對立面，維護儲君尊嚴。

他擔心，若林靈素編造出一個隱喻“儲君當廢”的夢境或仙界典故，趙佶真有可能將其廢掉。

林靈素定然也睡不著。

往昔，他都稱“官家即吾”，他是不受人間管束的仙卿，是擁有數萬信徒的道家宗師。

他自認超凡脫俗，高高在上，與趙佶不分彼此。

但趙佶卻將他歸入臣子類別中，明顯是在敲打他。

他若再逾禮而行，無君無臣，那距離失寵就不遠了。

一眾士大夫官員定然也睡不著。

他們是因興奮。

他們從“日常出行，王先行，諸臣不可爭道”便看出官家對林靈素的囂張傲慢已有所不滿。

士大夫官員們，亦苦林靈素久矣。

一旦林靈素犯錯，他們必將群起而攻之。

深夜。

就在許多士大夫官員思索著要不要和林靈素保持一定距離時。

趙楷抱著曹薇，睡得甚是香甜。

他今日之舉，看似莽撞，實則深思熟慮，一下子將“林靈素勢大”這個隱患，展示給了所有人。

……

翌日一大早。

太子、鄆王、林靈素三人搶道之事便傳遍了整個汴京城。

民間傳播的版本是：鄆王為東宮撐腰，怒斥林靈素僭越搶道，后者懼之，遂退。

主角是鄆王趙楷，反派是林靈素，被救者是太子趙桓。

通過此事，民間讀書人也得出一個結論：太子與鄆王，皆惡（wu）林靈素。

這個結論，意義重大。

民間讀書人雖仍不敢言“重道誤國”，但卻有膽去言說林靈素及麾下的害民之舉了。

……

東宮太子府，書房內。

趙桓翻閱著屬下從各處得來的情報，甚是郁悶。

最讓他郁悶的不是他在搶道之事中擔任一個懦弱的被救者。

而是有人從鄆王府聽到趙楷說出一句話：平庸愚鈍之人，越急于表現，越易露其短。

趙桓聽到后。

瞬間篤定地認為這個“平庸愚鈍”之人指的就是自己。

此話就像一把鈍刀，在他那“自比堯舜，日后必為圣君”的認知上，咣咣直剁。

太傷自尊了！

這時，耿南仲抱著一份文書，快步走了過來。

他見趙桓面色不悅，連忙道：“殿下放心，此事之后，林靈素自知往昔有僭越之舉，必會收斂，絕不敢得罪東宮！他若敢犯上污蔑，咱們不動口，被他壓迫的眾相公也會反擊，站在我們這邊！”

趙桓微微撇嘴。

“站在我們這邊？那群老狐貍，都是看人下菜，為了手中之權，或許會打壓林靈素，但絕不會站在我這邊，父皇對我的好感又弱了幾分，接下來我們該如何做？”

耿南仲胸膛一挺，道：“什么都不做。”

聽到此話，趙桓伸手就要掀桌子。

耿南仲連忙快步上前，壓住書桌，道：“殿下，聽我細講，聽我細講！”

趙桓放下雙手，看向耿南仲。

“當下，鄆王高調，仗著盛恩與才情，處處耍聰明，胡亂折騰，這樣，最易犯錯。”

“而士大夫官員們向來不喜這樣的人做皇帝。日后鄆王做了皇帝，士大夫的日子必然不好過，他們更喜歡殿下這種沉穩類型的。”

趙桓微微點頭。

他的爺爺神宗就是一個典型例子。

變法革新，宰執們走馬觀花地換，地方官員甚是勞累，叫苦不迭。

“接下來，我們什么都不做，不招惹任何人，到時，無論是林靈素失寵還是鄆王失寵，我們都可在后面捅刀子，如此，我們才最安全。”

“殿下，經過此事，臣已明白，你當下做的不是要與鄆王爭寵，而是穩住東宮之位，不犯錯，就是功！”

“我命人從館閣抄錄了多篇關于宣皇帝司馬懿的傳記野史，殿下應學他的隱忍之道，至于別人說什么，無須理會。”

說罷，耿南仲將文書放在趙桓面前。

“在臣心中，殿下有治國大才，鄆王殿下不過只是有些文采與丹青天賦罷了，曹植才高，但魏文帝卻是曹丕，正是此番道理啊！”

……

聽到這樣一番話，趙桓心里頓時舒坦多了，“堯舜之治，盛世賢君”的人生目標再次支棱了起來。

……

午后，秋陽燦爛。

鄆王府后院，一處空地上。

趙楷手持木劍，時而劈砍，時而斜刺，時而沉腕橫擋，時而彎腰上撩，時而差點兒摔倒在地上……

雖然劍招仍有些凌亂。

但姿態已經比前幾日的母雞刨食好看多了。

昨日，譚稹為趙楷找來了十余本劍術秘笈。

趙楷根據自身水平，選擇了一本最基礎的無名劍譜。

之所以持木劍，乃是譚稹強烈要求的。

譚稹不是擔心趙楷會傷到別人，而是擔心他傷到自己。

不遠處。

曹薇見趙楷停了下來，連忙為趙楷遞來了濕毛巾。

趙楷看向曹薇，問道：“薇兒，你是將門出身，定看過族內叔伯兄弟練劍，你覺得我剛才那幾招如何？”

曹薇笑著道：“殿下學劍不過數日，當下雖仍缺神少力，但甚是有形，如此短的時間能有此等架勢，已經算是天賦異稟了！”

趙楷聽罷，心中甚美，道：“走，吃午飯去！”

說罷，趙楷將木劍倚靠在一旁的條凳上，大步朝前走去。

曹薇緊隨其后。

就在這時，木劍突然歪倒。

曹薇腳尖一挑，木劍飛起，落在她的手中。

她手腕一轉，木劍旋轉一圈，然后劍柄朝上，再次倚靠在條凳上。

整套動作，順滑如流水，前方的趙楷沒有覺察到半分。

曹薇調皮一笑，然后又變作大家閨秀模樣，跟在趙楷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