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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風雨沉浮

90年代,市場經濟的浪潮洶涌澎湃,仿佛一夜之間,整個國家都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城市里,高樓大廈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霓虹燈閃爍,商業街熱鬧非凡。鄉村里,鄉鎮企業蓬勃發展,機器的轟鳴聲取代了往日的寧靜。然而,在這股浪潮中,一些曾經輝煌的三線廠卻面臨著前所未有的轉型壓力。

三線廠,曾是那個特殊年代的產物。在國家的戰略布局下,它們遠離城市,隱藏在深山老林或偏遠小鎮,肩負著工業建設的重任。阿華所在的廠區,坐落在一片河谷地帶,四周被郁郁蔥蔥的山林環繞。工廠的建筑大多是紅磚砌成,廠房高大寬敞,煙囪高聳入云,機器的轟鳴聲日夜不息。這里曾是無數工人引以為傲的地方,他們用自己的雙手,為國家的建設添磚加瓦。

但隨著市場經濟的到來,一切都變了。廠里的日子變得不再像過去那樣安穩。工廠的產品曾經在市場上供不應求,工人們加班加點也忙不過來,那種忙碌而充實的日子仿佛還在昨天。不知從何時起,一切在悄然改變。訂單像秋風中的樹葉,越來越少,效益也一路下滑。廠里的大小頭目們整天愁眉苦臉,會議室的燈光常常亮到深夜,他們圍坐在一起,翻來覆去地討論著轉型的方案。會議桌上的煙頭是越抽越多,他們的頭發是越抽越少。

工人們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廠門口的公告欄上,那些關于效益下滑、訂單減少的通告,像是一張張無形的網,緊緊地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他們開始擔心自己的飯碗,擔心那些曾經以為穩如泰山的崗位,會不會在一日之間突然消失。廠里的氣氛變得沉重起來,往日的歡聲笑語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工人們在車間角落里竊竊私語的擔憂。

阿華的父親阿佳也陷入了焦慮之中。他復員后在工地干過幾年,手上磨出了厚厚的繭子,后來通過招工來到這家工廠。他一直以為,只要自己努力工作,就能在廠里安穩地度過一生。他默默耕耘,從不抱怨,可現在,他發現自己的未來變得不確定起來。

好在阿佳腦子活絡,他看到廠里的產品滯銷,心里就琢磨:現在到處都在搞建設,省城那一片又是修路又是蓋廠房的,都要用到廠里的產品,要是能把這些產品推銷出去,不就解決了收入問題嗎?全國都在搞代銷、承銷,興許廠里也可以試一試,于是他找到了廠領導。廠領導聽了他的想法,最終點了點頭。現在工廠效益不好,發工資都成了問題,只要工人愿意停薪留職,廠里也樂得辦理。阿佳就這樣辦了停薪留職,每個月給廠里一筆固定的管理費用,以此換取廠里保留他的工作崗位。那個時代,人們普遍不愿輕易放棄組織關系,因為那不僅代表著穩定的工作,也是社會身份和保障的一種體現。

在那個手機尚未普及的年代,通訊主要依靠座機電話和書信來往。綠皮火車在珠三角的城市間穿行,哐當聲碾過英州的鐵軌、掠過樟木頭的灰霧、扎進香山的晨靄。阿佳熟稔每一節車廂的遺跡。人造革座椅上被煙頭燙出的焦痕,是供銷科老張的記號;過道里翻倒的飯盒污漬,屬于端州工程隊的劉會計;車窗玻璃的裂紋,則記錄著去年臺風天的往事。阿佳背上的帆布包,已經磨損的花花綠綠,但依然結實耐用,里面的筆記本,是老式的絲封本,打著粗糙的牛皮紙封面,夾著泛黃的薄紙內頁,用麻繩穿孔裝訂。隨著時間推移,筆記本上的字跡愈發密集,密密麻麻地記錄著客戶信息。

推開物資局漆皮剝落的大門,檔案柜飄出濃濃的樟腦味,桌子后面飄來的冷眼,比梅雨季的墻霉更蝕骨。“介紹信呢?”圓框眼鏡后的目光像鋼戳般砸下,阿佳陪著笑臉遞上手中的介紹信,手里輕飄飄的紙片比火車頭還沉重。也有溫情的時候,一杯茶,一張椅子,甚至暖烘烘的爐子旁,就足以讓人心里感到“人間自有真情在”。工程隊板房里倒是經常有溫熱的茶水,搪瓷缸推過來的瞬間,是屬于普通勞動人民的淳樸善良。

相對于白眼,兒子的眼神更讓阿佳難捱。廠部國道的路口,阿佳總在天不亮就催促車隊出發,就是為了避開兒子的眼神。前一天晚上,阿華把剝好的花生塞進阿佳手里時,追問父親幾時回到廠里,阿佳只能搪塞過去。早上,阿華在廠部國道路口望著漸遠的車燈,由亮變暗,直到消失在晨霧中。他不知道,父親正蜷縮在貨車車廂里,借著搖晃的頂燈,把紅筆劃滿叉號的稿紙疊成了哄兒子的小紙船。

有一次,阿佳送完車皮,在香山碰上了一場大雨。他沒有傘,只能躲在屋檐下,任憑雨水順著頭發滴落。雨水打濕了他的衣服,順著臉頰滑落,冰冷刺骨。他抬起頭,看著天空中那密密麻麻的雨絲,心里有些發酸。他想起了妻子阿梅,她在廠里還等著工廠的訂單,他希望自己的努力能讓家人有一個安穩的未來。

阿佳站在屋檐下,雨水順著他的頭發滴落,打濕了他的衣領。他甩了甩頭上的水漬,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雨停了,阿佳從屋檐下走出來,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抬起頭,陽光透過云層灑了下來,照在他的臉上,暖暖的。他邁開大步,朝著車站走去,他知道,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還有很多路要走。

就這樣,阿佳的業務開始走上正軌,雖然過程充滿了艱辛,但他從未放棄。他相信,只要努力,總有一天,會讓這個家過上好日子。

阿華和他的同學們,也感受到了變化。他們從小在廠里長大,對這里的一切都再熟悉不過。學校、家庭、朋友,都在這片小小的廠區里。可現在,他們發現,外面的世界正在迅速變化,而他們卻好像被遺忘了。

李寧的父親是廠里的技術干部,他經常帶回一些外面的消息,告訴他們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每當李寧的父親說起外面的繁華都市、高樓大廈和琳瑯滿目的商品時,阿華和他的同學們眼中都會閃過一絲羨慕。他甚至從香江的親戚那里帶回了一些電子玩具,那些玩具在輕輕扣動開關的瞬間,就會閃閃發亮,發出悅耳的聲音。每當這時,阿華和他的同學們眼中都會閃過一絲羨慕,他們的心中也跟著充滿了憧憬。

“你們知道嗎?外面有好多好玩的東西,像手持電子游戲機、錄像廳,還有各種各樣的小吃。”李寧興奮地說道,眼中閃爍著光芒。

阿東的父親則是茶山的站長,他更關心的是工廠的效益,因為這關系到阿東的學習生活。阿東的父親總是說:“廠子要是不行了,學校就要關停了。”阿東雖然小,但也明白父親的擔憂,他常常在心里想,要是廠子能像以前一樣就好了。

老劉的父親是廠里的老職工,他對工廠有著深厚的感情,總是說:“廠子就是我們的家,不管遇到什么困難,我們都要撐下去。”老劉的父親常常在廠區里走來走去,看著那些漸漸冷清的廠房,眼中滿是不舍。

小伙伴們聚在一起,交換著從大人那里聽來的消息,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但已經不再像從前那么無憂無慮了。他們的心中都有一絲不安,不知道未來會怎樣。

阿華和他的同學們,正處于青春期,對未來充滿了憧憬。他們渴望走出廠部,去外面的世界闖蕩,看看外面的繁華都市,體驗不同的生活。可他們又害怕離開,因為這里有他們的家,有他們的朋友,有他們熟悉的環境。他們陷入了迷茫之中,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里。

“阿華,你說我們以后會怎么樣?”阿東坐在阿華身邊,聲音有些低沉。

阿華抬起頭,望著天空,心中一片迷茫:“我也不知道,但我感覺,我們不能一直待在這里吧。”

李寧故作輕松的口氣說:“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我們以后可以去省城的。”

老劉在一旁沉默了片刻,說道:“不管怎樣,事情總歸是要變的。”

半年后,廠部子弟學校里開始出現了一些變化。有人陸續轉出了學校,去了附近鎮上的學校。鎮上的孩子欺生,對這些新來的孩子充滿了好奇和警惕,將他們視為“外來者”,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微妙的氣氛,仿佛有一道無形的壁壘。新轉學來的廠部孩子總是被排擠,他們就像一群外來的燕子,試圖在陌生的屋檐下尋找自己的位置。面對這樣的壓力,他們從小在廠里長大,習慣了團結互助。于是,他們開始聯合起來,抱團取暖,在沖突中彼此支持。

有一次,兩三個廠部孩子在操場上被鎮上的孩子圍住,鎮上的孩子嘲笑他們的穿著,譏諷他們的口音,甚至推搡他們。面對這樣的挑釁,廠部的孩子們沒有退縮,很快,聞訊而來的其他廠部孩子迅速集結起來,他們緊緊地站在一起,把女生保護在中間,用拳頭回應拳頭。他們用行動證明了自己,逐漸贏得了鎮上孩子的尊重。隨著時間的推移,一些廠部孩子和鎮上中立的孩子開始慢慢熟悉起來,他們一起學習,一起玩耍,彼此之間的隔閡逐漸消除。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廠部孩子都能順利融入鎮上的學校。有些孩子因為無法承受這種壓力,選擇回到了廠部子弟學校。但學校已經不復從前,大鐵門上的螺絲松了,還沒來得及擰緊;門頂的一個背板倒懸了下來,在風中輕輕搖晃。遠遠望去,成了突兀的

“3__廠子弟學校”

走到近處,可以看到門柱后很顯眼地豎著一個“6”,無聲的沉默著。

那些回到廠部的孩子們,雖然重新踏入了熟悉的土地,回到了曾經充滿歡聲笑語的教室和操場,但“校園依舊,昔人已去”。他們每天依然急匆匆的走進學校,但在他們的內心深處,已不是從前那個少年,充滿了對未來的迷茫和對求知的渴望。

阿華和李寧是那些主動或被動留下來,沒有轉到鎮上的孩子。阿華是個念舊的人,他舍不得林老師那和藹可親的笑容,也舍不得陳老師那嚴厲卻又滿是期待的目光。對他來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沒有這里熟悉的一切,也沒有這里獨有的溫暖。這些老師,就像是學校的守護者,用他們的耐心和關懷,陪伴著孩子們度過一個又一個春夏秋冬。不到不得已,阿華不想離開這里。

“阿華,我要轉學了。”一天,李寧找到阿華,眼神中帶著一絲不羈。

阿華心中一揪,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聲音發澀道:“你也要走了?幾時走?”

李寧嘆了口氣:“最近吧……沒辦法,我媽說,廠里的學風壞了,去市里的學校好一點,她也要調到市里了。”他頓了頓,補充道,“外面的世界很大,我也不想一直窩在廠里。”

阿華拍了拍李寧的肩膀,動作有些笨拙:“我們會去看你的,你要帶我們轉轉市里呵,別把我們忘了。”

李寧點了點頭,嘴角動了動,最終還是轉身離開了。阿華望著他的背影,心中被堵住了,說不出的難受,充滿了復雜的情緒。他知道,這是他們成長的一部分,他們必須面對,可面對成長,他希望他們不要失去彼此。

多年以后,當阿華和老劉漫步在廠部那條熟悉的小路上,走過學校那片飽經風霜的操場時,阿華會對老劉說,他們一起讀書那會兒,全國還有很多這樣的三線廠,它們隱藏在大山深處,被歲月遺忘,像一個個獨立的小世界,還有很多像他們這樣在廠子里長大的孩子,他們有一個名稱,叫做“廠三代”。

他們的父母大多是廠里的二代工人,他們從小在廠里長大,對廠里的一切都有著深厚的感情。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開始意識到,自己既不屬于本地人,也不屬于外地人。這種身份的模糊,讓他們在成長過程中對自己的身份產生了模糊的認同感。

在鎮上的學校里,阿東和他的伙伴背地里被叫成“廠蛙”。這個稱呼聽起來別有用意,扎得耳畔生疼。但阿東他們從不屑于回應,仿佛回應了,就給了對方一種勝利的快感。鎮上學校的孩子,大多是村鎮的孩子,他們的衣服沒有那么時尚,零花錢也少得可憐,課外活動更是單調。下課后,他們還要幫家里干農活,分得清四季農時,手上沾滿泥土,臉上掛著汗水。他們自認為,這些經歷賦予了他們比“廠蛙”更豐富的生活經驗。

阿東他們呢,對比村里娃沒有五谷耕作的經歷,對比城里娃又沒有那么豐富的社會閱歷,像是被困在城市與農村之間的孤舟,找不到可以停靠的碼頭。他們既不完全屬于鄉鎮,也不屬于城里的居民,現在,也不再屬于那個熟悉的廠部。這種身份的模糊,讓他們在成長的道路上,多了幾分困惑。

有一次,阿廣、阿鄺、阿珊去城里找李寧看電影。電影散場后,他們走在熱鬧的街頭,看著周圍的人來人往,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孤獨。

李寧嘆了口氣,說:“你說我們以后會不會一直被困在這個廠里?”

阿廣抬起頭,一副不在乎的樣子,說:“困就困吧,廠里也沒什么不好的。”

其他人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走著。他們心里也在想這個問題,但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阿仁的父親是個愛喝酒的人,每次喝醉了,就會在家里大喊大叫。阿仁見怪不怪了,這個時候,他總是躲到屋子外面,等夜深了再回去。有一次,阿東的父親又喝醉了,阿仁忍不住在茶葉地邊哭了起來。阿華和阿東偶然看到了,就靠上去安慰他。阿仁哭著說:“我好害怕,我怕我們以后會像我爸一樣,一輩子都在廠里混。”阿華和阿東都沉默了,他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輕輕地拍拍阿仁的后背。

老劉的父親是個老黨員,他總是教育老劉要愛廠如家。老劉很聽父親的話,他努力學習,希望將來能成為廠里的技術骨干。然而,隨著工廠效益的下滑,廠里的氣氛變得越來越沉重。機器的轟鳴聲不再那么頻繁,工人們的臉上也多了幾分愁容。老劉不再像以前那樣篤定,開始懷疑父親的話。

一天傍晚,他找到阿華,眼神中帶著一絲迷茫:“阿華,你說我們以后真的能留在廠里嗎?”

阿華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我覺得,我們該想想以后的路了。”

老劉沉默了,他想起自己曾經的理想。現在,那個理想似乎變得遙不可及。他嘆了口氣,低下頭,聲音里帶著一絲無奈:“我真希望廠子能撐下去,我們能一直留在這里。”

阿華拍了拍老劉的肩膀,試圖給他一些安慰:“老劉,也許廠子會好起來,也許我們會找到新的路。但不管怎樣,我們不能放棄。”

阿華的母親阿梅,總是鼓勵阿華:“你要努力學習,孔夫子幾千年的古訓‘唯有讀書高’,書讀好了,將來才會有出路。”她常常說起阿華的父親阿佳,語氣中帶著一絲遺憾:“你爸就是只有小學文化,如果他能再讀幾年書,那他現在說不定就能當干部了。”阿梅自己是中學畢業,就是靠著中學文化,當上了車間組長,這讓她更加堅信讀書的重要性。

隨著年齡的增長,阿華有了自己的思考,心中總會提出疑問:“難道讀書就是為了當上干部?人活著是不是應該還有其他目標?”他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不知道如何面對這個復雜的世界。

春末夏初的傍晚,阿華獨自走在廠區的小道上,夕陽的余暉灑在稻田上,暖暖的。看著稻浪在陽光下翻滾,他停下腳步,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望著天邊的那座山上,山上有棵數影,影子上面有一輪落日。

“阿華,你在想什么呢?”李寧從后面走過來,坐在他身邊。

阿華轉頭看到他,微微一笑:“你記不記得廠里大人常說的那些話,讀書就是為了有個好出路。可我總覺得,人活著不應該只有這些。”

李寧點了點頭:“我也有這種感覺。我們廠里的孩子,從小就被灌輸這種思想,但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我覺得我們還有更多的可能。”

阿華抬起頭,望著李寧,眼中帶著一絲贊賞:“你理解的透徹!”

李寧笑了笑:“本來就是啊,我們要去尋找屬于自己的路。”

微風輕輕吹過,稻田的香氣彌漫在空氣中,兩個少年坐在夕陽下,暢想著未來的可能,直到太陽落下了山,晚霞染紅了大半個天空。

盡管廠部的生活逐漸發生變化,阿華和他的同學們仍然對廠部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這里有他們的朋友,有他們熟悉的童年記憶。他們在這里長大,這一個角落留下了他們的歡聲笑語,那一條小道見證了他們的成長。

廠部到茶山路上的老槐樹,是他們幾個小伙伴在植樹節親手種下的,現在已經長得枝葉繁茂了。它的樹根遒勁有力,扎根在黃土地上,見證了他們從懵懂孩童到青澀少年的成長,它的枝葉在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訴說著那些被歲月遺忘的故事。今天,阿華和同學們在這里練習儀仗隊,中場休息的時候,阿華看到了這棵樹。

“阿華,你在想什么呢?”李寧從身后走過來。

阿華回過神來,微微一笑:“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覺得你的故鄉在哪里?”

李寧愣了一下:“‘故鄉’……這個詞對我們來說,好像有點復雜。”

是的,如果說,故鄉是祖輩長年生活的地方,那么他們的故鄉應該是父輩的父輩長年居住的地方,那可以是五湖四海,有上海,有BJ,有湖南,有湖北,有東北……他們的根,似乎散落在全國各地。可是,如果說,一個人的故鄉,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那么他們的故鄉,應該在這里,在三線廠。他們在這里長大,這里有他們的朋友,有他們的童年記憶。可是他們在這里沒有祖田,也沒有祖輩,所以他們的故鄉不在這里。他們在這里長大,這里有他們的根,但這里又不是他們的故鄉。這種身份的模糊,會在未來長遠的時間里,陪伴著他們成長。這對他們來說,是一個無解的命題。

在接著的日子里,阿華和他的同學們,將在迷茫中探索自己的未來。他們的頭腦里有個念頭在萌芽:不能永遠被困在廠里,要走出去,去尋找屬于自己的天地。

不久,傳來了艷艷的死訊。

那一晚,阿華的枕頭濕了一大片。

事情發生的很突然,艷艷和幾個女同學去了沙洲的河灘玩耍,那個地方她們以前去過好幾次,是非常平坦的淺灘,可這次,艷艷失足滑進了河里,沒有再出來,同去的幾個小伙伴嚇懵了。據事后營救的大人說,那里的河床不知為何多了一個很深的大坑。不遠處的國道旁邊,野草被壓塌了一大片,仔細看,可以看到草根的泥地里散落了一些河沙,旁邊架著篩沙的濾網。

又一年后,阿華找到老劉,兩人坐在廠部的舊倉庫旁,這里是他們從前去過的地方,堆滿了各種廢舊零件和工具。夕陽透過倉庫的縫隙灑在地上,形成一道道斑駁的光影。

阿華的聲音有些平靜:“老劉,我也要去縣城投奔我舅了。”

老劉抬起頭,眼神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但很快恢復了平靜,他的臉上沒有一絲波瀾,點了點頭道:“連你也要走了,意外,但也不意外。你是一個人,還是全家都過去?”

阿華嘆了口氣:“就我一個人,我自己要求去縣城讀書的。不過學校也不是特別好,據說經常有人打架。”

老劉沉默了片刻:“那你照顧好自己,不要被人欺負了。”

阿華抬起頭,說:“不會。我不去惹事,我想別人也不會無緣無故地欺負人。如果真有人要欺負過來,那就算拼著受傷,我也讓對方掉一層皮,大不了兩敗俱傷。”

老劉失笑道:“這不像你的風格,你不是從不打架嗎。”

阿華眼神中帶著調侃:“阿東的事跡聽多了,受影響了。”

老劉點了點頭:“出去也好,這邊有點閉塞了。”

阿華聲音中帶著一絲惆悵:“是有點。感覺自己從前是一條小魚,這里就是一片池塘,在這里怎么游都行,現在成了大魚,池塘就游不開了,所以就想去更大的湖,以后去更大的江。”頓了頓,又說:“聽說你前幾天跟林老師出去了?”

老劉沉默了片刻,說:“你聽說了?”沉默了一會,說:“我準備報中專了,打算考到省城或者珠三角去。”

阿華眼神中透著鼓勵:“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努力,你一定可以的。”

老劉腆笑道:“謝謝。”

“好好加油!”

兩人坐在倉庫旁,夕陽的余暉慢慢的西斜下去,光影從地板移到了墻上。他們走到荒廢的機器旁,從漏斗里倒出了幾顆石子,不知是哪家的孩子在這里藏起來的寶藏。望著這些小玩意兒,他們仿佛看到了從前的自己。這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了,他們又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那個充滿歡聲笑語的童年。那些日子,雖然已經遠去,但就如同他們的身份,在他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夏天過去了,阿華轉學來到了縣城的初中,開啟了全新的學習生活。初到這片陌生的校園,有憧憬,也有不安,他開始熟悉這里的一切——新的校園、新的同學,還有新的挑戰。

第一個星期,阿華就感受到了巨大的變化。

以前在廠里的學校,一個年級只有一個班,而這里,一個年級竟有七個班,每個班至少有60人,沒有哪個班的人數低于這個數字的。一個年級的人數,就相當于從前一所學校的全體人數,太壯觀了。他想起第一次進校園,是在暑假去見校領導面試,那時校園空曠無人,四周靜悄悄的。第二次進來,已是正式入學。生活變化太快,阿華心里沒底,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如此大型的、熱鬧的校園,既期待又害怕。

入學后,阿華面臨諸多挑戰。一方面,他要小心翼翼地應對可能的麻煩,盡量避免卷入“江湖”事件。他選擇低調做人,努力讓自己“隱身”,不被那些可能的“重點分子”盯上。好在校園那么大,天知道誰是誰,只要不是原則性問題,別人也不會在意他這個“小蝦米”。幸運的是,暫時沒有人注意他。如果真被盯上了,阿華打算先搬出校長的名字來震懾對方。要是還不行,就抬出舅舅的名頭,畢竟舅舅是本地人,希望能有用。另一方面,為了融入這個全新的集體,他還要努力記住同學們的名字。為了這個目標,阿華想出了一個笨辦法。這來源于他的一個發現:這里的值日安排有講究——班干部會提前把值日同學的名字工工整整地抄在黑板上,這樣一來,誰負責哪部分任務一目了然,也避免了有人偷懶。所以每天值日時,他會仔細觀察那一組同學的面孔,再對照黑板上的名字,借此記住同學的名字。就這樣,一個月后,他把全班同學的名字都記了下來。

“隱身”策略生效了。這里沒有人在意他,除了點名和收作業,班干部才會想起他的名字,其他時候,他就是個透明人。他在校園里平穩地度過了適應期。當他知道這里的轉學生很普遍時,已是半年后了。

這里的學生比廠里的學生見識廣,他們被灌輸的思想大多是:好好學習,考進重點學校的重點班。這不,入學第一天,他們又被提醒,不要學隔壁班的飛仔,否則將來只能在街邊混日子。

多年以后,面對母校禮堂里那些年輕而稚嫩的面孔,阿飛會回想起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路過7班的后門時,曾經和一個少年相隔只有90公分,那時,7班的老師正在給同學們開思想班會,他偶然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同學們真正認識阿華,是在一次早讀課。

英語早讀課上,課代表小和尚站在講臺上,環視著教室。他清了清嗓子,開始點名讓同學們背單詞。然而,同學們似乎都默契地用目光婉拒了他的“邀請”,被他目光鎖定的同學,也紛紛用各種表情傳遞著“求放過”的信號。小和尚的目光在教室里掃來掃去,最終落在了新同學阿華身上。他這才想起,班里還有一位新面孔。

他翻開《花名冊》,清了清嗓子,指著阿華說:“那個,你來背一下單詞吧。”

阿華微微睜大眼睛,很快恢復如初,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小和尚開始報單詞,阿華不慌不忙,對答如流,一個接一個,連說了五個。小和尚有些驚訝,又加了三個單詞,阿華依然輕松答出。他不甘心,干脆把第三課的單詞一股腦兒報了出來。阿華依然對答如流,沒有絲毫卡頓。小和尚心里暗暗佩服,但還是想再試探一下。他靈機一動,從還沒學的第四課單詞表里隨便挑了一個單詞,報了出來。阿華稍作思索,竟然又答對了!

“這個單詞好像還沒學吧!”講臺下,有同學發現了新大陸,忍不住提出了抗議。

不一會,臺下的同學們也反應過來,紛紛點頭附和:“對哦!”“是啊!”一時間,教室里響起了一陣低低的私語聲。

小和尚尷尬地笑了笑,曬笑道:“呵呵,呵呵,我剛才看錯了。”他趕緊轉移話題,對阿華說:“新同學厲害!”

阿華的臉微微一熱,謙虛地說:“沒有啦,剛好復習到了。”

“那也太巧了,英語課代表都不一定有復習到。”角落里傳來一聲起哄。

“哪有的事!”小和尚急著反駁了一句,笑了笑,然后再次轉移話題,對阿華說:“新同學來了這么久,我還沒完全認識你,今天才算是認識了。那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知道,你是萬某某。”阿華不假思索地說出了小和尚的名字。

“哇……”教室里瞬間響起了一片驚嘆聲。

“他還有個名字叫‘小和尚’。”角落里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哄”的一下,教室里笑作一團。

小和尚早就見怪不怪,他熟練的開始維持秩序。就這樣,阿華和同學們算是正式認識了。

李寧轉學到了市區的學校,很快發現,這里的學習和廠里有著云泥之別。比如,市里孩子很多從小就在校外學外語,而他轉學后才開始接觸外語,起步晚了許多。為了追趕同學們的進度,他開始參加校外的輔導班。不是他愿不愿意,而是他不得不這樣做。然而,學習效果并不理想,每次輔導課結束后,他總是帶著滿心的疲憊和失落回到家中。明知差距必然存在,但又不甘心就此放棄。

他對繪畫有著近乎癡迷的熱愛。每天放學后,關上門,將自己沉浸在繪畫的世界里,那是他最快樂的時刻。書桌上堆滿了各種繪畫工具,鉛筆、鋼筆、彩筆,這些都是他的工具。他時而對著窗外的風景,時而憑借腦海中的想象,一筆一劃地在紙上勾勒出心中的世界。從素描到臨摹,從簡單的線條到復雜的色彩,他畫的漫畫人物惟妙惟肖,仿佛隨時會從紙上躍到屋子里。他的房間里,墻上掛滿了他的作品,每一幅都承載著他對繪畫的熱愛,每一筆都記錄著他的堅持。

然而,繪畫這條路并不被他的父親看好。父親總是語重心長地對他說:“繪畫是個愛好,不能當飯吃。你以后得考個文憑,有個穩定的出路。在外面混得不好,還能回廠里給你安排個干部,以后在市區買房還是沒問題的。”父親的話語里滿是對兒子的期望。

李寧沉默了。他明白父親的苦心,但在他內心深處,繪畫早已成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每一次握筆,每一次下筆,他都能感受到一種無法言喻的自由。他苦苦掙扎,試圖在父親的期望和自己的熱愛之間找到平衡,卻又無法抗爭。

阿東決定去學一門技術,但他的父親卻希望他能考進政法體系,成為一名公務員。父親對他說:“公務員工作穩定,有保障,你爸就是這一行的,市里我認識很多人。”還常常強調:“有一門手藝只能在這一行吃飯,但公務員才是真正的鐵飯碗。”

然而,阿東對監獄的那一套毫無興趣。他從小就對機器充滿了熱情,喜歡拆拆裝裝,研究各種機械原理。但現實總是不盡如人意,阿東的成績很普通,眼看大專無望了,于是他計劃考市里的職中。然而,那所職中的名聲也不好。據說,那里的學習氛圍不好,畢業后大多只能在市里的工廠上班。阿東的父親對此也有些擔憂,但面對兒子的堅持,他也管不了太多。

于是,阿東開始在課余時間去廠里的車間,跟著師傅學習修理機器。他學得很快,師傅們也都很喜歡這個聰明好學的孩子。如果有一門文憑可以由工廠的師傅評等級,那阿東一定可以拿甲等。

老劉的成績并不足以考大專,但他并不甘心就此放棄學業。他決定報考中專,這樣畢業后至少能在廠里謀得一個干部的職位。他的父親對此十分支持:“廠里現在正需要年輕人注入新的活力。你去學點專業知識,回來后也是一條好的出路。”老劉心里明白,這是讓他子承父業。廠子的未來充滿了不確定性,但父親的期望和生活的壓力讓他沒得選。于是,他開始全力以赴地備考,渴望拼盡全力沖一把。

周末,阿華總會回到廠區。路過市區時,他也會約上李寧,有一次還約上了老劉和阿東。他們一起在市區漫步,走過熱鬧的街道;登上了鐵路天橋,看著火車從橋下呼嘯而過;也去郊區爬上了芙蓉山,感受郊區的清風與寧靜。他們登上了“江海樓”,憑欄遠眺整個山城的水路交通。遠處的山景,當仔細凝視,那層巒疊嶂的山峰,宛如用濃墨重彩勾勒出的輪廓,雄渾而壯美。山間云霧繚繞,似輕紗般飄渺,為畫面增添了幾分靈動與神秘。江流河畔,溪流閃爍,宛如一條銀色的絲帶,在陽光下熠熠發光。遠處的民居點綴其間,與山林相映成趣,構成了一幅天然的山水畫卷。

陽光灑在山間的樹林上,鋪上了一層金色的地毯。微風拂面,帶著淡淡的清涼,拂過他們的臉頰,讓他們的心情漸漸舒緩下來。他們的談話從天馬行空的漫談,逐漸從往昔的回憶轉到了未來,落到了他們的處境上。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懂得團結,懂得堅持。這些,都是我們的優勢。”李寧這樣說道,語氣中帶著篤定。

“可這些優勢,真的能讓我們在復雜的世界中立足嗎?”阿東語氣中帶著疑惑。

“我們終究是無產者,外面的世界再精彩,我們沒有退路,只能靠自己。”老劉沉默著。他是最清楚的,廠子的未來并不明朗,他只能在有限的資源中尋找自己的出路。他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但他知道,他必須為自己的未來負責。

阿華望著遠方的山巒,刻意地回避這個問題。他不愿割舍過去,那些熟悉的過往如同溫暖的港灣,讓他不愿面對失去的現實。然而,現實如影隨形,時刻提醒著,這個世界復雜而殘酷,不會因為任何人停下前進的腳步。

繁華過后,回歸平靜,喧囂漸漸遠去,只剩下寧靜與從容。

那一年,市場的浪潮悄然退去。隨著經濟改革的深入推進,全社會的經營權牌照政策逐漸收緊,曾經盛行的私人承包現象開始減少。與此同時,個體工商戶蓬勃發展,成為改革中的一股新生力量。同一時期,阿華的父親阿佳回到了廠里,沒有繼續轉型為個體工商戶。對于很多三線廠的“廠二代”來說,回到廠里似乎是一種堅守,也是他們那一代的夙愿。

在政策推動下,個體經濟和民營經濟迎來了快速發展的機遇。南巡講話后,民營經濟的合法性得到進一步確認,成為市場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一時期,市場環境更加開放,民營經濟和外資經濟迅速崛起。與此同時,三線廠等傳統企業面臨轉型壓力。隨著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變,三線廠需要在市場競爭中尋找生存和發展空間,曾經的“產品包干到戶”現象逐漸減少。這一階段,經濟逐漸轉向競爭市場。

新的時期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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