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的那天，是一個大清晨，老頭說清晨走好，不會引人注意。非也，村中早上已經有不少老人在閑逛，我身騎白馬，經過他們每個人身邊時都瞪大了眼珠去瞧他們臉上的表情，可惜啊，村里的年輕人還沒起來，否則我定要再將頭高昂幾分，看看他們昔日嘲笑的傻瓜是怎樣將要踏上成才之路的。

彼時的我是洋洋得意的，全村幾百戶人家，近百個小孩兒，獨有我被挑走，可見我確非凡人。我兩腿夾著馬肚出了村口，我應該是同輩人中第一個騎馬的人，而且是這么帥這么白這么牛的馬，一想到這兒我就感覺自己肩寬背直，生來好像就有大才之貌。我那個高興呀，要不是前面有個老頭在牽馬，我都想高歌數曲，當然，如果我知道了后來發生的事情，我會更高興。

老頭——這個時候我是不是該改口叫師父了？算了，這種事情他不說我就不主動了——老頭牽著馬一直向西走，出了村口依舊不停，再向前可就到賈莊了。村里東南西北四個村口，北口最大，一般都走北口，可通鎮上，南口次之，接竇觀街，村里人有時到竇觀街做買賣的走此道，東西口分別連著大雷莊和賈莊，幾村人平時走動不多，路窄人稀，最為荒涼。

學校這種地方，只在鎮上有，即使不是本地的學校，也要從鎮上的大路經過。從這里走，很是奇怪。

“老頭，你那是什么地方？怎么不走鎮上的大路？”，我問道，但老頭并沒有搭理我，“還遠不遠，這匹馬走的到嗎？我可不能累著這寶馬了。”

說罷，我心疼地摸了摸我家的寶馬，可不知為何，原來絲滑柔順的馬皮摸起來竟變得干燥生硬。

大早晨的太陽剛過了地平線，老人牽著馬匹踏著晨光而行，踩在鋪滿朝暉的破舊水泥路上，發出“嗒嗒”的響聲。我沒有多想，繼續坐在馬背上昂首挺胸，可漸漸地，馬兒前進的步伐逐漸變緩，我的雙腿也感受到馬的肚子逐漸干癟了下去。

怎么？才一會兒功夫我的寶馬就累了？太陽剛剛出來這寶馬不經曬？我吃驚地感受著白馬的變化，接著，馬頭漸漸沉了下去，然后馬頭像喝醉酒了一般四處搖晃，步履也變得沉重。

“老頭？這馬是不是坐不成了？”我大著嗓門問他，可老頭一味低頭不語，也像這匹馬一樣，走起路也開始變得輕飄飄起來。

奇怪，真是奇怪哈。

我再望向馬頭，又嚇了一大跳——這馬頭從嘴唇向后，竟漸漸變得干癟皺巴、化為了灰褐色！就像是、就像是一株植物在快速的枯萎，眨眼間的功夫已經灰到了馬耳朵的位置！

“我去！”我大驚失色，轉頭看向牽馬的老頭，大早上的，一陣小風吹來，那老頭布滿白胡白發白眉的腦袋竟當著我的面被風從脖子上吹落了下來！斷落后的腦袋輕盈盈地像個白色的毛絨絨的氣球一般在地上打滾兒，剩下的脖子部分里面是一個黑洞，有幾根較為粗壯的細管、白色微黃的骨茬和一些細絲從里面探出來，暗紅色的細管和細絲干干巴巴的像是血管一類吧。

我倒很想再看清楚一些，只是已經深吸一口氣，暈了過去。

……

……

我還沒醒，但能感覺到自己正在被人面朝下的拖著走，我天生高鼻，然而此時鼻孔里塞滿了泥巴，看觸感，感覺好像還有些植物針葉什么的。臉擦著地實在難受，還是鄉下的泥土地，我努力閉著嘴，不讓過多的灰塵進入嘴里。

我一百三四十斤的體重，這誰啊，拖著我像頭牛一樣。

再拖會兒，我這帥氣的高鼻梁就刮沒了，我身體此刻綿軟無力，費了好大勁兒將腦袋歪了過來，眼睛瞇成一條線觀察著我左側身體的環境——我應該是在一條林間小路上，左邊地勢較低，下面密密麻麻的長著枯黃的雜草。

對了，這條小路上應該還有裸露于地表的不少粗壯的樹根，一下一下的，磕我肚子磕我下巴。

我蓄力想把鼻孔中的污泥草葉噴出來，但是鼻大勁小，試了幾次失敗了。我奮力收了收下巴，撇著眼睛看到那個穿著長袍拉著我腳腕兒的無頭老人，他挺著背，闊步向前，拉著我毫不費力，沒了他那顆白花花的腦袋之后完全不像是個老人。

看著雜草堆里暗沉的背景，估計這會兒都黃昏末兒了吧。我難受，但全身使不上勁兒，還要走多久？我現在不管他是何方神圣，我現在終身的愿望就是能站起來。

痛感漸漸地越來越清晰，嘴巴里對雜草污泥的觸感越來越明顯，我知道，我的身體開始一點一點地回來了，不一會兒，我的雙肩已經可以實現較為自主的抽動了，我想，我或許可以在他牽往目的地前身體蘇醒過來，然后中途逃走。

可惜失算了，我的雙手和雙腳剛初步獲得了稍許的意識，手指和腳趾剛剛活動了幾下，他就停了下來，把我丟在了地上。

這是哪啊？我歪歪腦袋，眨巴眨巴眼睛看著周圍，有片片的楊樹，也有幾棵槐樹，樹下是一米多高的枯草，這個地方，和我們這邊所有村子邊上的小樹林是一樣的景色。

“死……死啦？”誰在說話？這個聲音淺，聽著年齡不大，像是個小孩子。

我“呼呼”地喘著粗氣，我是被拖著過來的，但感覺很累。一會兒身體各處的痛感傳來，那種痛是漸漸過來的，好像是從各個骨頭尖兒上傳來的，真他媽疼啊，我就忍不住“哎吆哎吆”地叫喚。

“這樣能行嗎?”他在跟誰說話？我猜測，應該是那沒了頭的老頭吧。

我痛苦地擠出一句聲音：“你大爺……”

“看來意識可以了。”一句蒼老的聲音傳來，就是那老頭吧？不過他沒頭了怎么張得嘴？

小孩兒吃驚道：“這么快？！不愧是天選！”

一雙糙手拉著我的左臂把我身體翻過來，那老頭隱藏在胡子與眉毛中的臉笑呵呵地看著我，我用軟綿綿的手臂吃力地撥了撥臉上的污泥，一睜眼看到這顆白花花的腦袋，大驚失色地說道：“我去！你腦袋怎么又回來了？剛不是……”

老頭笑嘻嘻地說：“你醒了？嘿嘿嘿。你好啊，我的好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