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玩耍的人們也三三兩兩的往回走了。
海邊的救生員也正在收拾裝備,準備下班了。
我倆在離海岸遠些沙灘坐了下來。
“哎,小哥兒”她招呼救生員。
“怎么了姐?”救生員馬上跑了過來。
“幫我去Breeze拎兩箱啤酒,”她掏出一疊現金,我已經好久沒見過現金了,“不讓你白跑,剩下是你的。”Breeze是海灘邊的一個小酒吧,此刻熙熙攘攘已經很多人了,我和她都喜歡靜,所以沒去湊熱鬧。
“好嘞,姐!”救生員屁顛的跑去買酒了。
“這么愜意的小海風,不喝點小酒可惜了。”她裹了裹外套,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我。
“小妮子學會喝酒了?”我打趣道,我印象中,還是那個天天叼著棒棒糖的小孩。
“姐姐今年37,別再叫我小妮子了。”
“嘿,那叫你啥?老……”
“哎!打住啊,再往下說我撕爛你嘴!”她白了為一眼,繼續說“我平時在外面是不喝酒的,這不是碰見你了嗎。”
“在外面?”我調侃她,“這么說自己躲在家里沒少喝了?有量?”
“切,喝倒你沒問題,姐的酒量不可估量!”
“你個小屁孩別老是姐、姐的,我比你大兩歲!”
“姐,酒來了!”救生員拎著一打啤酒跑過來。
“好嘞,謝謝你哈。”,救生員小哥高興的跑開了。
“來吧哥哥,給你一瓶”,她起開一瓶酒遞給我,然后自己又開了一瓶。
“敬逝去的青春!”她豪放地碰了一下我的酒瓶,“那個情竇初開的童年,呵呵呵……”
月光是下酒菜,喝下去的是往事,兩瓶酒下肚,已經是微醺狀態。
“高中不回我的信,是不是對我徹底失望了?”那三封信我寫的很長很長了,我覺得她對我很失望,三封信都是在道歉,把我那些年想說的話都放在里面,祈求她能再原諒我一次。
“想聽實話?”她盯著我……
“開始吧,確實挺失望的,你從初一到初三,就沒讓我省過心!初一的時候自甘墮落,尚老師對你那么上心,你卻屢次讓她失望!你知道嗎,初二的時候尚老師找過我兩次,想讓我去勸你,我當時真的、真的都不想再搭理你了!我好不容易把你從那堆渣子里拉回我身邊,你中考又搞這一出!你知道當初我跟我爸……”說到這她突然停下了,揚了揚手,然后把剩下酒一飲而盡。
“你真是個傻缺!”她狠狠的踹了我一腳,“哎,杜羅非同學,我采訪你一下,忘寫名字這么der的事你是怎么干出來的?還兩科!哪怕你寫一科數學的,或許都能特招進一中!你真……”說著又踹了我一腳。
“所以,你真的是因為這個?”
“不是唄……”她白了我一眼,然后望著海面,長舒了一口氣,繼續說道:“那三封信,班主任高三畢業才給我,我想給你回信,我往哪回?!”
“所以你看了?”
“不廢話嗎,我當然看了”她有點氣憤的說,“文筆那么爛,還學人家煽情,還錯字連篇!”
然后我倆都被她說笑了。
“你知道嗎小飛,我拿到那幾封信的時候,哭了好幾天,”她抽了一下鼻子,“為什么我們一直生活在不同的時空里,為什么我總是抓不住你。”說著,她開始抽泣起來。
我把她攬進懷里,“對不起圓圓,是我把你弄丟了,是我不好。”她抱著我的脖子,哭的更傷心了,“你個混蛋,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她情緒幾乎失控了,我的嗓子里好像也被塞上了一塊石頭,讓我喘不上氣,說不出話,只能把她摟的更緊。
月亮已經升到了海平面以上,經過短暫的離別后,浪花隨著海風重新回歸了沙灘的懷抱,干燥的沙灘再次被她濕潤。晚上的風比白天涼了些,但似乎輕柔些,海面上一片漆黑,若不是遠處那幾點漁船的微弱燈光,很難區分哪里是海,哪里是天。
高一的時候,她曾經去我的學校找過我兩次,可能是出于備戰奧賽的原因,我的班主任竟然私自告訴她我不想見她。其實當初我是沒有任何心情參加比賽的,但是我那班主任告訴我,她們也會參加,或許這樣就可以在考場上遇見了,因為這句話,我整個學期就為此努力,一直打到省賽也沒見到她的身影。直到省賽結束后,這個可惡的班主任才告訴我,一中從來不參加奧賽。從小學到初中,我遇到的每位老師都想父母一樣,無私奉獻,受人尊重,就算是當初我把尚老師傷的那么深,她依然選擇幫我;我就不明白,為什么高中的老師都如此的沒有人性,如此唯利是圖呢?那次比賽過后,我就換了班,甚至每次見到他我都想啐一口痰。
第一學期過后,我沒有再打擾過她,也需要沉下心來好好備考,雖然我們職業高中普高班能考的學校有限,但是我還是盡可能的想她會報考哪個學校。我記得她小學時候曾經說過自己想當老師,而且那時候的組長很有老師的風范,所以我就報了河北師范大學,那是我們職高能報考的最好的學校了。而這些年,我也期待著她能有同樣的想法,雖然希望很渺茫。
好久,她止住了哭泣,但仍然靠在我懷里,我不想放開,她應該也是這樣想的。
“你知道為什么我去三中不去一中嗎?”她問我。
“你不是說哪都一樣嗎?”
“你個笨蛋!”她笑了一下,“當年我爸已經幫我找好了學校,一中的尖刀班。我知道你肯定去不了,沒有你,我也不想去。所以那次我跟我爸大吵了一架,威脅他不讓我去三中我就不學了,他這才妥協。”
她坐正了身子,摩挲著酒瓶,繼續說:“他懷疑過我是不是早戀了,我承認了,是中考結束后說的,但我跟他說是你的時候,他并沒有反對,他說可以,但不要影響學習。”
然后她瞇著眼看著我說:“但是你知道嗎,當他得知你沒有考進一中的時候,他有些失望,但又很高興,跟我說:圓圓,虛無縹緲的愛情,一文不值!我當時把所有的怨氣都灑在了你身上!我恨不得找到你把你撕碎!”
“我何嘗不是……”我苦澀的說,“圓圓,在初中畢業前我都想好了,進入高中后我就跟你表白,但是誰能想到……”
說到這,她用手肘重重的磕在我肚子上,鉆心的痛使我躺在沙灘上。她卻用惡狠狠的目光盯著我。
今天月亮很圓,此時已經升到了正空,沒有了海面的那層霧氣的遮擋,顯得更亮了,潔白的月光照在他臉上,不她就是那道光,一直照在我心里。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我躺在沙灘上盯著她。
“舒夭紹兮,勞心慘兮。”看著翻動的潮水,她繼續說道:“你知道命運有多捉弄人嗎?剛懷上睿睿的那年,少康接父母去成都,我媽跟我說咱們兩家就住在同一個小區,高中時候我家老小區拆遷分到了尚國府,他們在小區遛彎的時候偶然間碰見了你爸媽。”
“啊?”我猛地坐起來“你家也住尚國府?”
“我家一直在尚國府!那年我知道這件事后,瞞著我老公回去找你,當時我一切都想好了,我去廟里求簽,如果我能如償所愿,這孩子我不要了,我要跟你!”她回過頭來,又是那個兇狠的眼神,“但我坐飛機倒火車,折騰了十幾個小時到家的時候,你家又搬走了!你家怎么那么愛搬家呢!”她又朝著我肚子來了一拳。
“沒,沒有……”我被她突如其來的拳頭打的有點痙攣了,趕緊揮揮手,她順便把我從沙灘上拉了起來,“你沒有多問一句嗎?住的那家是我們的租戶,他們絕對有我爸電話。”
“呵呵,媽的!”她說了一句臟話,苦笑著說“幸虧我沒問,當時的幼稚差點讓我失去睿睿,為你這個人渣,不值……”說著她擦了擦眼淚。
“高中畢業后,我回學校找過邱老師和尚老師,想打聽出你的下落,那天邱老師幫我打了一下午電話,誰都不知道你去了哪。”
“我也回去過一次,大一的時候,邱老師告訴我你去找過我,但是沒能找到,不過你為什么給邱老師留下電話呢……”
“劇本跟事先寫好了一樣……”她無奈的擠出一絲微笑,喝了一口酒,“我們是不是該回去看看邱老師和尚老師了,真的要好好感謝他們。他們是不是已經退休了?”
“24年了,兩位老師都六十多了吧,到了退休年齡了。”
“那明天你跟我一起回去吧,咱們去學校看看邱老師尚老師,再回小學找找宋老師、戴老師,只是不知道袁老師是不是還健在……”
“你明天不是回母校嗎?”
“是呀,從石家莊,順道回去看看他們唄。”
“你學校不是……”
“河北醫科大學啊?你喝多了?”
聽到“河北醫科大學”這幾個字,我突然感覺天旋地轉,站起來發現已經開始搖晃了,胃里一陣抽搐,然后就是翻江倒海一樣,把喝下去的酒都吐了出來。
“哈哈哈,小樣,你也不行啊!”她還在嘲笑我,然后抱著我的胳膊扶住我。
稍微緩和點了,我深呼吸了兩口咸咸海風,感覺嘴里都是苦的,那不是胃里的膽汁,是從心里翻出來的苦水,為什么命運如此捉弄我們呢!
我雙手扶著圓圓的肩膀,沮喪的看著她,此時我再也沒辦法控制心中的委屈和不甘了,我真想好好的大哭一場。
要不要告訴她這個殘酷的現實呢?
“小飛你怎么了?”她被我嚇到了,也不知所措。
“圓圓,你知道我是哪個學校畢業的嗎?”
“不是首都師范嗎……”
“我什么時候說我在首都師范大學了?”
“你在?”她有些恍惚了,“你不是在BJ嗎?”
“我們職高是考不出省的!”我近乎用嘶吼的聲音告訴她,“我們職高哪有資格考首師!?河北師范大學啊!”
“然后……呢”,她雖然不明白我為什么這么激動,但似乎也感覺到了什么,卻又明顯不是她想的那樣。石家莊很大,兩所大學確實都在石家莊,可是當時都在縣城了兩所高中我們都沒能找到對方。
瞬間,她也臉色煞白,一屁股癱在地上——
“你在東崗路校區……”
在之前,我們校區和她們學校僅有一墻之隔,現在,已經合并到一起了,變成了河北醫大醫院。
她蜷縮在地上低聲嗚咽著,然后變成了嚎嚎大哭,然后是嘶吼,她站起來,把酒瓶子狠狠地摔進大海,撕心裂肺的咒罵:“老天爺!你他媽的太混蛋了!你個王八蛋!啊——李桂珍,我他媽恨你!我恨你們所有的老師!為什么非要把我們分開!你們這群王八蛋!”然后她癱在地上嗚咽著,咒罵著。
我只是默默的站在她背后,我不想去安慰她,發泄出來吧,我也想發泄,我也想罵老天的不公,但是——我已經沒有了任何力氣。
她突然又站起身,跑過來一個飛踹把我撂倒,然后騎在我身上,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錘打著我,“杜洛飛我恨你,為什么不寫名字!為什么不過去找我!你為什么不去找我!!我找了你十幾年,你躲著!我在學校待了七年,每天都等著你來找我,七年的時間,你他媽的在我旁邊的睡了一個小屁孩,但是就他媽的不去找我!你的良心呢!我恨死你了!”此時她的聲音已經扭曲變形了,已經沙啞了。
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內心的痛已經麻痹了肉體的疼,任她錘打著,發泄著。
“你為什么不找我啊,為什么捉弄我,嗚嗚——”她打累了,趴在我身上哭著,我緊緊的抱著她,我想跟她說點什么,但此時嗓子已經被自責和不甘的疼痛塞滿了,什么都說不出來,只能用手輕輕的拍著她的背,她那哭聲像一把把尖刀插入我的胸腔。
就這樣,她趴在我身上哭了好久,累了,她睡著了,偶爾抽泣兩下……
我就這樣抱著她,望著陰沉的天空,月亮不知是落下去了,還是躲到烏云里了。天空黑洞洞的,已經沒有一絲亮光。
時間似乎已經消失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好像也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她動了一下,我才驚醒——
“我以為把你壓死了呢……”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淚痕和鼻涕,嬉笑著對我說。
此時我試著起身,發現已經渾身僵硬。
西邊海天相接的地方已經可以依稀分辨出來了……
第二天,我并沒有留下來,她說已經不重要了,釋懷了,既然老天選擇不讓我們在一起,那自有它的道理——雖然這個操他媽的老天!
我們在火車站分別,站在檢票口,她眼里充滿陽光地看著我,我看著她。
“小飛,能親親我嗎?”她雖然微笑著,但眼中又泛起了淚花。
我撫摸著她白嫩的,有點嬰兒肥的臉蛋,思緒萬千,回想起了初三最后那個晚上,如果當時我大膽一點,會是怎樣呢?是不是我們的軌跡線會發生改變呢?也許吧。
面對她期待的眼神,我還是猶豫了,只是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
“好吧!”她笑著抹了抹眼淚,“兄臺就此別過吧。”然后瀟灑的轉過身去,背向我揮了揮手。
“再見!”
“希望此生不再相見,保重!下輩子別再把我弄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