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眷村從白日的靜謐中蘇醒過來，吃飯前后這段時間，是一天里最為熱鬧的時段。

學生們如同歸巢的雀鳥，一個個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放學歸來。首要做的事情基本上都是在外面盡情地瘋玩。

這時陣陣清脆的銅鈴聲響起，這是本省的阿伯、阿叔們推著小吃攤到眷村廣場附近售賣零食，邊走邊吆喝著，那聲音帶著濃濃的本土韻味，為黃昏添了幾分煙火氣。

不遠處的胡同口，小孩們你追我趕，玩著“警察抓小偷”，嬉笑打鬧聲此起彼伏，這或許就是早期劇本殺的雛形吧，質樸卻充滿童趣。

激情的笑聲透過窗戶的縫隙，回蕩在二層小樓里。直到腰背僵硬與酸痛后，周朝先才發覺已經寫了整整一下午。

他微微活動了下酸澀的脖頸，這時，鄰居家飄來陣陣飯菜的香氣，心中估摸此刻應該已經是下午五點多鐘了。

仔細撫平寫滿密密麻麻字跡的幾頁草紙，周朝先小心翼翼地收起來，放進一旁有些陳舊的包里。

當當當。一陣突兀的敲窗戶聲驟然響起。

周朝先下意識地循聲望去，只見干爹黃炳仁那張疤臉貼在窗戶上，在夕陽余暉下，顯得格外醒目。

他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快步走過去開窗。剎那間，雨后帶著絲絲暖意的微風撲面而來，那股濕熱感瞬間將他的全身緊緊包圍。

“朝先，我聽肖嵐（陳賢耀的妻子）說，你要做什么生意？”黃炳仁微微瞇著雙眼，臉頰上還帶著酒氣暈染出的淡淡紅暈，說話時舌頭有些發直，身子也微微晃動，顯然酒勁還沒散。

周朝先聞言，快步回身到木桌前，拿起那張圖畫，給干爹黃炳仁瞧一瞧。

“就這？你不是在開玩笑吧？村里就有三家冰店，我也沒看有發家致富的。”

他話外音分明是在說，人家好歹都有店鋪，有固定客源，就這樣一年到頭也就賺個勉強糊口的錢。你年紀輕輕，不去找些有前途的工作，反而折騰這小本生意，這不是白白浪費大好青春嗎？

在哪個年代，無論是內地、寶島，亦或是香江，街邊小攤都算不上一份體面的營生。

起碼鄰里之間閑聊吹牛的時候，誰家要是說自家孩子干這份活，總會覺得有些臉上無光。

早些年只有那些拉不動洋車、走投無路的人，才會選擇去沿街賣茶水，掙點辛苦錢。

“干爹，別看買賣小，可成本低，利潤空間不錯的。這幾個月的天氣悶熱，賣冰鎮飲料絕對能賺錢。再說了我本小，也干不了大的。”

周朝先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比劃著，從小小的地攤經營，一路說到未來開門店，再到暢想全島連鎖店的前景，說得繪聲繪色，仿佛那繁華景象就近在眼前。

然而！

黃炳仁覺得這就是個一干就陷進去的活，沒有晉升路子。但看著周朝先那模樣，思來想去，覺得直接否定孩子，會打擊自信心，不如讓他撞撞南墻。

“額，你先試試吧。我看這需要三輪車、保溫箱……是不是還要冰柜啊？東西我幫你攢一攢。”黃炳仁微微嘆了口氣，拍了拍周朝先的肩膀，目光中透著幾分無奈與寵溺。

聽到這，便知道干爹他準備到基地搞一些“廢棄”器材來幫自己。

周朝先的思緒一下子飄回到小時候，那時候父親還健在，因為不放心自己一個人在家，每逢上班便帶著他一同前往基地。

基地里食物就非常豐富了，在霉軍的福利社里吃個漢堡加一杯咖啡是稀疏平常的小事。

別看這在千禧年后，內地到處是肯德基、麥當勞。寶島民間吃上漢堡要等到1984年，第一家麥當勞開業。

寶島的空軍一直按美標準建設，不過有時候也只能那么一說。畢竟霉軍一個咖啡杯要1500美金，一個馬桶要幾萬美金。

“多謝干爹，這幾天我去買一些材料。”周朝先微微點頭致謝，眼神中滿是感激。他心中早已有了盤算，準備賣兩種產品，一個是珍珠奶茶，一個是芒果牛奶冰沙。

奶茶說穿了就是茶水兌奶和糖，用奶和糖沖淡茶的苦味，若是加上“絲襪”過濾茶渣，就是絲襪奶茶。

按照留學夢的經驗，寶島芒果牛奶冰也是一絕。像比較有名的寶島北市永康街的“冰館”，一個假日能有三千人次以上的顧客。

一想到要用雪花冰做底，上面滿滿覆蓋著新鮮的愛文、金煌、烏香三種芒果肉，再擠上一些香濃的牛奶和冰激凌，周朝先就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那雪花冰的綿細口感，芒果的酸甜滋味，牛奶的醇厚奶香，三者完美融合，試問，誰能在這炎炎夏日里拒絕一杯如此誘人的芒果牛奶冰呢？

黃炳仁將他的小動作盡收眼底，不禁笑著打趣道：“聞到香味了吧？”說著從身后拿出一個盤子。

“蚵仔煎！”

周朝眼睛一亮，連忙伸手接過盤子，也顧不得燙，捏起一塊放入口中，雞蛋邊緣煎的薄脆的口感在齒間散開，緊接著咀嚼鮮蚵，那糯柔細嫩、鮮美的滋味交織在一起，絕了。

這是閩南小吃，也叫海蠣煎，香江叫煎蠔餅或蠔仔餅。傳說是五代后梁時期發明出來的吃法。

“慢點吃，我剛才路過小吃攤買的。我不太愛吃‘菜頭酸’，就沒讓那老哥加。”說是路過，實際去廣場一定先到周朝先家。黃炳仁看了一下手表，臨走告訴他晚上廣場放電影。

“知道了。”

說實話，周朝先對現在的電影并不感冒，畢竟在夢中看過許多制作精良的先進大片，如今再看這些情節老舊的電影，實在覺得乏味。

尤其像這種能在眷村免費放映的電影，多半是些老片子，大概率又是中影出品的某些獲獎片。

周朝先一只手拿著還剩半盤的蚵仔煎，吃得津津有味，另一只手則拿起筆，在紙上快速計算著甜水攤的成本。他心中暗自盤算，三輪車這類硬件，有干爹幫忙，估計不會花錢。

那么就是食材的成本，現在芒果的成本應該是二塊錢一斤。寶島與內地不同，一斤為十六兩。那么一斤芒果除去損耗，應該可以做八杯冰沙。

糖的話就用臺糖公司罐裝的，好在有軍眷配給票，可以享受打折優惠，這樣的話五毛一斤。至于霉軍福利社的奶粉，價格是十五塊一斤。

一杯冰沙一點五兩芒果，十克奶粉，適量的碎冰和白糖，那么總成本大概在五六毛錢。

周朝先微微皺眉，五塊？似乎有些多了，容易把顧客嚇跑。斟酌再三，最后將一杯芒果牛奶冰的售價定在四塊錢，差不多相當于一碗陽春面的錢。

如果每日能賣六十杯芒果牛奶冰，九十杯奶茶，一個月下來能賺小一萬呢！

照這樣的勢頭，感覺做個一年半載就可以租一個小的門面店了。

晚飯過后，六七點鐘。周朝先出去的比較晚，等他慢悠悠地晃到廣場時，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人，全村一百多戶，能來的幾乎都來了。

如果不是今天有任務看電影，估計會把自治會的電視搬出來，觀看《群星會》，聽慎芝、姚蘇蓉、紫薇她們的天籟之音。

這臺電視機是為了響應上級，更好的接受常公的精神，全村一致同意公費買的黑白電視機，售價一萬塊。彩色的太貴，要大幾萬，自治會的經費比較緊張，只能退而求其次買了黑白的。

“朝先哥！坐我這！”

“坐我這，我有瓜子。”

“別坐他呢！坐我這，我有甘蔗。”

眷村的孩子們爭搶，讓周朝先坐他們身邊。沒辦法，他的群眾基礎太好了。孩子小時候會特別崇拜“義薄云天”的人物。

不過陳良琦早就給死黨占好位置了，揮舞著手臂，扯著嗓子大聲喊著讓他過去。

周朝先在一群熱情的小孩們中走過，等到胖子跟前，手里已經有五根甘蔗，一兜瓜子、土豆（花生）、芒果、切好的鳳梨……居然還有一個蘋果。

“你怎么才來？電影都要開始了！”陳良琦眼尖，一眼就瞧見了周朝先胳膊下夾著的蘋果，話還沒說完，手就已經伸了過去，作勢要搶。周朝先哪肯讓他輕易得逞，身子一側，巧妙地避開了胖子的手。

蘋果可是個稀罕物，因為需要進口，所以往往會當做禮品送人。上學那會，誰要是拿個蘋果吃，都會收到同學們羨慕的目光。

“今晚放什么電影？”周朝先一邊將手中的東西放在地上，一邊看向后面不遠處正在擺弄放映機器的放映員，小聲問道。

“真甜。”陳良琦三口吃沒了半塊蘋果，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汁水，砸吧砸嘴說道：“《路》！”

這是中影投資的一部電影，導演是大名鼎鼎的李行，主演是崔福生、李湘……

周朝先腦海中迅速搜索著關于這部電影的記憶，若是沒記錯的話，在1968年第六屆金馬獎上，擊敗了胡金銓的《龍門客棧》，奪得最佳劇情劇，最佳導演獎，最佳男主角。

他心里暗自想著，怎么不放《龍門客棧》呢！那快意恩仇的武俠世界，刀光劍影的江湖情仇，可比講述筑路工人父子情的片子有意思多了。在他看來，男人的浪漫，首推的還是武俠片、功夫片，那才夠味。

電影放映的時候，臺下一片漆黑，只有銀幕上閃爍著光影。他側身湊近胖子，壓低聲音，和他商量起賣冰鎮飲品的事情，讓胖子搞定霉軍福利社的奶粉和白糖。

至于小攤最終能賺多少錢，周朝先并不在意，這只是臨時的飯轍。畢竟沒人想一輩子守著個甜水攤，做三代奶茶人，三代冰沙人。

他時刻準備著，以待天時，料想這個時間不會太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