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只有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兒。”
“老太太屋里擺完了飯了,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小丫頭回來說。
“快走,這一下來就只吃飯是個空兒,咱們先等著去。若遲了一步,回事的人多了,就難說了,再歇了中覺,越發沒時候了。”說著,一齊下了炕,整頓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跟著周瑞家的,逶迤往賈璉的住宅來。
先至倒廳,周瑞家的將劉姥姥安插住等著,自己卻先過影壁,走進了院門,知鳳姐尚未出來,先找著鳳姐的一個心腹丫頭名喚平兒的,周瑞家的先將劉姥姥起初來歷說明,又說:“今日大遠的來請安,當日太太是常會的,所以我帶了她過來。等著奶奶下來,我細細的回明了,想來奶奶也不至嗔著我莽撞的。”
平兒聽了,便作了個主意:“叫他們進來,先在這里坐著就是了。”
周瑞家的才出去領了他們進來,上了正房臺階,小丫頭打起猩紅氈簾,才入堂屋,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竟不知是何氣味,身子就像在云端里一般。
滿屋里的東西,都是耀眼爭光,使人頭暈目眩,劉姥姥此時只有點頭咂嘴而已。
于是走到東邊這間屋里,乃是賈璉的女兒睡覺之所。
平兒站在炕沿邊,打量了劉姥姥兩眼,只得問個好,讓了坐。
劉姥姥見平兒遍身綾羅,插金戴銀,花容月貌,便當是鳳姐兒了,才要稱呼“姑奶奶”,只見周瑞家的說:“她是平姑娘。”
又見平兒趕著周瑞家的叫她“周大娘”,方知是個有體面的丫頭。
于是讓劉姥姥和板兒上了炕,平兒和周瑞家的對面坐在炕沿上,小丫頭們倒了茶來吃了。
劉姥姥只聽見咯當咯當的響聲,很似打籮柜篩面的一般,不免東瞧西望的。
忽見堂屋中柱子上掛著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砣似的,卻不住的亂幌。
劉姥姥心中想著:這是什么東西?有啥用處呢?
正發呆時,聽見“當”的一聲兒,
嚇得不住的眨眼睛,
接著又是八九下,
想要問,只見小丫頭們,一齊亂跑,
說:“奶奶下來了,奶奶下來了,……”
平兒和周瑞家的忙起身說:“姥姥只管坐著,等是時候兒,我們來請你。”
說著迎出去了,
劉姥姥只屏聲側耳默候。
……
只聽見遠遠有人笑聲,約有一二十個婦人,衣裙窸窣,漸入堂屋,往那邊屋內去了。
又見三兩個婦人,都捧著大紅油漆盒進這邊來等候。
聽得那邊說道“擺飯”,漸漸的人才散出去,只有伺候端菜的幾個人。
半日鴉雀不聞。
忽見兩個人抬了一張炕桌來,放在這邊炕上,桌上碗盤擺列,仍是滿滿的魚肉,不過略動了幾樣。板兒一見就吵著要肉吃,劉姥姥打了他一巴掌。
忽見周瑞家的笑嘻嘻走過來,點手兒叫他。
劉姥姥會意,于是帶著板兒下炕。
至堂屋中間,周瑞家的又和他咕唧了一會子,方蹭到這邊屋內,只見門外銅鉤上懸著大紅撒花軟簾,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紅條氈,靠東邊板壁立著一個鎖子錦的靠背和一個引枕,鋪著金線閃的大坐褥,旁邊有銀唾盒。
那鳳姐家常帶著紫貂昭君套,圍著那攢珠勒子,穿著桃紅撒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粉光脂艷,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內拿著小銅火箸兒撥手爐內的灰。
平兒站在炕沿邊,捧著小小的一個填漆茶盤,盤內一個小蓋鐘兒。
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那灰,慢慢的道:“怎么還不請進來?”
一面說,一面抬頭要茶時,只見周瑞家的已帶了兩個人立在面前了,這才忙欲起身、猶未起身,滿面春風的問好,又嗔著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說!”
劉姥姥已在地下拜了幾拜,問姑奶奶安。
鳳姐忙說:“周姐姐,攙著不拜吧。我年輕,不大認得,可也不知道是什么輩數兒,不敢稱呼。”
周瑞家的忙回道:“這就是我才回的那個姥姥了。”
鳳姐點頭,劉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了,板兒便躲在她背后,百般的哄他出來作揖,他死也不肯。
鳳姐笑道:“親戚們不大走動,都疏遠了。知道的呢,說你們嫌棄我們,不肯常來;不知道的那起小人,還只當我們眼里沒人似的。”
劉姥姥忙念道:“我們家道艱難,走不起。來到這里,沒的給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爺們瞧著也不像。”
鳳姐笑道:“這話沒的叫人惡心。不過托賴著祖父的虛名,作個窮官兒罷咧,誰家有什么,不過也是個空架子,俗語兒說的好,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戚呢,何況你我。”
說著,又問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沒有?”
周瑞家的道:“等奶奶的示下。”
鳳姐兒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就罷;要得閑呢,就回了,看怎么說。”
周瑞家的答應去了。
這里鳳姐叫人抓了些果子給板兒吃,剛問了幾句閑話時,就有家下人許多媳婦兒管事的來回話。平兒回了,鳳姐道:“我這里陪客呢,晚上再來回。有要緊事,你就帶進來現辦。”
平兒出去,一會進來說:“我問了,沒什么要緊的。我叫他們散了。”
鳳姐點頭。
只見周瑞家的回來,向鳳姐道:“太太說,今日不得閑兒,二奶奶陪著也是一樣的,多謝費心想著。要是白來逛逛呢便罷;有什么說的,只管告訴二奶奶。”
劉姥姥道:“也沒甚的說,不過來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親戚們的情分。”
周瑞家的道:“沒有什么說的便罷;要有話,只管回二奶奶,和太太是一樣兒的。”一面說一面遞了個眼色兒。
劉姥姥會意,未語先紅了臉。
待要不說,今日所謂何來?
只得勉強說道:“論今日初次見,原不該說的,只是大遠的奔了你老這里來,少不得說了,我今日帶了你侄兒,不為別的,因他爹娘連吃的都沒有,天氣又冷,只得帶了你侄兒奔你老來。”
說著,又推板兒道:“你爹在家里怎么教你的?打發咱們來做啥子事的?只顧吃果子。”
鳳姐早已明白了,聽他不會說話,忙和劉姥姥擺手道:“不必說了,我知道了。”
因問周瑞家的道:“這姥姥不知用了早飯沒有呢?”
劉姥姥忙道:“一早就往這里趕咧,那里還有吃飯的工夫咧。”
鳳姐就命人快傳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