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爵的死訊像一場驟雨，但幾天后，這股雨勢似乎平息了許多。

恐懼和猜測并沒有消失，只是被生活本身的慣性壓制了下去而已。

農夫們重新扛起了鋤頭，牧羊人吹響了口哨，洗衣婦們抱著木盆回到河邊，磨坊的木輪碾磨著糧食，煙囪再次冒出了縷縷炊煙。

在城堡避過災難幸存下來的人不少，也逐漸恢復了意識，但無一例外，不是失去了記憶，認不得人，就是神智殘缺，動作呆滯。

整日縮在角落，抱著膝蓋顫抖，連碗里的面包都忘了送到嘴里，有的則變得癲狂，每到夜里便嚎叫哭喊，口中夾雜聽不清的語句，嚇得照料他們的家人幾乎不敢送食過來。

教堂內，頭發花白的米德爾神父掀開簾子，見修女正在擦拭一個年輕人嘴角的唾液，便搖了搖頭，低聲道：

“還不如死了呢。

留下來，只會耗費糧食和藥物，還要人手日夜照看，醒來之后連自己都認不清，還談什么靈魂的救贖？他們的魂早就被巫師奪走了?！?

他瞧向修女，“哈維爾神父是怎么說的？”

修女怔了怔，面上露出一絲不忍，手里的動作輕輕停下。

“哈維爾神父……他說要盡量嘗試，能救一些回來就救一些?！彼÷暬卮穑Z氣帶著些遲疑，“畢竟他們還活著，圣母的光輝也許能引導他們回歸?！?

老神父冷哼了一聲，“裝腔作勢，偽善的面孔，看著就讓我作嘔，救回來？然后呢？一堆只會喘氣的破爛，哈維爾倒是會給人找麻煩，這些瘋瘋傻傻的家伙，不過是無底洞罷了?！?

他搓了搓凍僵的手，似乎連多看一眼這些人都嫌累贅，“不要再給我們添事就好?！?

“那您明天還去埃德蒙神父他們的葬禮嗎？他們很是擔心，畢竟如果你能出面的話……”

“去什么去，真不怕巫師又打過來??？我呆在這里起碼還有教堂護佑，沒有主教大人來這里坐鎮，別再叫我出門。”

“主教大人，那…那怎么可能？”

“所以就別再問我這些愚蠢的問題了，孩子?！?

他又轉身，目光落向最角落床邊睡著的女孩。

“那個是佩雷拉家的女兒——卡米拉是吧，嘖，聽說就站在維安背后，離那儀式中心近得不能再近……居然沒死成，反而遠邊的哥哥死了，真是諷刺?！?

“維安那家伙，什么時候圣術有這么大提升了？能從那些野巫手里搶回一條命來？他不會也是背棄主了吧？”

修女沒吭聲，有些害怕他的發言。

“如今這時代，墮入巫術的，不止一個兩個，多少人披著圣袍，卻在暗地里修行那些玩意。”

他又扭頭看向修女。

“小心點?！?

……

安息教堂。

圣壇前，棺木被繁復而圣潔的花束所簇擁，散發出肅穆的香氣，幾乎要壓得人喘不過氣。

鎮上的教民幾乎都來了，黑壓壓地幾乎坐滿了整座小小的殿堂，低頭默禱。

他們大多沉默，長椅早已坐滿，有些只能站著，或靠在廊柱下。

維安神父身著黑袍，走上圣壇，袍角拖帶發出輕微的沙聲。

在這死寂的肅穆里，燭臺火焰的影子，在灰白的石墻上扭曲拉伸，宛如一群無聲扭動的鬼魂。

“主啊，賜予他們永恒的安息，愿永恒的光照耀他們?！?

他平靜地誦讀禱文，念及接引亡魂的句子時，識海深處，黑色古卷微微發出震動。

【陰德加三十五】

恍惚間，燭光、黑紗、悲戚的面孔，眼前的景象全部消散。

他仿佛又看到了一片荒原，荒原延伸至天際，望不到盡頭。

有光隱隱從云層透出，一種難以描述顏色的、病態的光暈，風聲中夾雜著聽不清的音調。

幾名祥和的老人站在身前注視著他，身影模糊，沒有面孔，只有輪廓，卻讓維安感到熟悉。

他們雙手交疊，仿佛仍在行著祈禱的禮儀。

埃德蒙神父？還有本尼迪克神父他們？

他忽然注意到，自己黑袍下的影子在被拉長，化作無數糾結的線條，與識海深處古卷蠕動的靈線遙相呼應。

“維安…維安神父？維安神父?！?

一個遙遠而模糊的聲音，像是隔著重水傳來。

幻象倏然消失，下一刻，他再次回到了教堂里，耳邊又恢復了低沉的禱告聲，燭火噼啪，哭泣壓抑。

身旁，助祭迪奧戈正微微仰頭看著他，小聲提醒道：“維安神父，您該去執行焚禮了。”

維安抬起頭，望向圣壇下那一雙雙目光，所有人都低垂著眼瞼，沒有人看他，只有圣像高懸，俯瞰著他。

……

看著神父們的尸體被燒成灰燼，一直站在遠處的哈維爾神父走了過來，目光平靜地望著那漸漸消散的濃煙。

“教會的信函諭令，維安神父。”

“你所展現出的非凡勇氣與對主的忠誠，阻止了更大禍患的蔓延，平息了混亂，這是非常難得的果敢與智慧，你的功績，將獲得教會的嘉許與榮耀……主所揀選的人，必將被賦予與之相匹配的榮光?！?

哈維爾神父停頓了下，收回信封，仿佛權衡著言辭。

“按理說，本應由一位主教座堂的特使，或許還有一位騎士團的儀仗官陪同，為你授予榮耀的。

但維安神父，你或許尚不清楚，這段時日，邪惡已蔓延至王國諸處，不只是石墻領，許多城鎮都發生了巫師作亂，信徒受害無數，教會因此各處困頓，人手緊缺。

祝福騎士團也只能短暫停駐此地，駐守幾天便會離去，此外，那些…空缺的駐堂職位，也沒有多余的副鐸可以派遣了。

主教大人已經知曉了德梅洛城堡的事，他希望你能前去塞拉城大教堂見上一面，如果可以，會為你施行一場簡單的承載圣儀。

他拍了拍維安的肩膀，“這是一個殊榮，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哈維爾神父，請恕我直言，既然局勢已經艱難到連騎士和神父都無法分派的程度，那么，裁判所的教士呢？難道連他們也無暇顧及此地了嗎？”

“裁判所？嗯……他們本應是第一批被派來調查此事的?！彼麡O慢地搖了一下頭，“但他們的人手更加捉襟見肘，每一支都被派往重災之地了，根本抽不出人手。

石墻鎮……必須依靠我們現有的力量和主的庇佑來度過難關，教會已經無力將圣光均勻地灑向每一寸土地了，只能在更大的災難和較小的悲劇之間做出選擇。

后天，你可以跟著騎士團前去塞拉城。”

哈維爾神父簡單交代了下，嘆息了聲，便搖了搖頭走了回去，維安神父看著他背影陷入了沉思。

承載圣儀，這并非尋常的彌撒或祈福，只有主教以上的圣職者才能主持，在與古老圣物的共鳴，能提升受禮者圣力的同時，甚至能有一絲觸碰到晉升正鐸的契機。

而正鐸代表的圣力則對標了正式巫師之下的三階學徒。

主教的召見，這是受審還是恩賞？

這一切都太快了，快到不像是出自教會一貫謹慎的作風。

可是，正因為如此，反而說明事態的嚴重性。

巫師作亂嚴重到連裁判所的教士都派不過來這里了？

維安垂下目光，拉起帽檐，心中卻在一點點冷下來。

教會從來不會輕易賜予榮耀，這往往也是雙刃劍，它既可能是主的恩典，也可能是主的判罰。

取決他是主的仆人還是主的叛徒。

若他心懷不軌，儀式會毫不猶豫地將他打入深淵。

去塞拉城，就是將自己的命運完全交到教會手中，但如果不配合，那無疑坐實自己心中有鬼，教會一樣不會放過。

……

回去休息房，他將最后一顆培元丹吞下。

一股溫和的藥力緩緩化開，滋養著經脈中流轉的氣息。

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他的境界已逼近練氣后期的瓶頸，若想再進一步，除了要積累陰德之外，丹藥輔佐亦是關鍵。

而這些草藥并不可能在鎮子附近找到，唯有黑森林往深處才有蹤跡。

那是石墻鎮外延綿數十里的古老林海，陰翳密布，野獸橫行，鎮上的人們對那里避之唯恐不及，尋常獵人也只會在外圍采一些草藥。

他合上從教堂書房拿來的圖鑒，一本記錄著圣力祝福和藥理配合使用的筆記，里面記述的幾種藥草，其形態、習性描述，恰好與丹經殘存的煉丹材料契合。

冥熒草、骨蓮花、灰鴉葉，藥草對應得上，這些罕見的藥草，黑森林深處也許可以找得到。

塞拉城有一家商會藥鋪，本是最好最穩妥的辦法，南境商隊與北境游牧人帶來的貨物，都能弄來一些奇奇怪怪的草藥，種類齊全，或許能湊齊大部分所需，本來在亡靈節后，他只需動用男爵給予的金幣，便可購得所需。

但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迅速掐滅了。

城里的藥鋪已經去不了，教會的眼線無處不在，這些與治病無關的藥材，一不小心就會引起他們的注意，很容易被視為對巫師力量的覬覦。

甚至莉娜大嬸的藥屋遲早有一天也有可能會被搜查。

靈蘇湯的制作藥材可對應不上教會方子的藥物。

現在，他只有深入森林，靠著陰修真法自行采集，趁著還沒被教會正式邀請前離開。

只要他能在黑森林中尋得藥草，籌備戰力，再隱入南境的混亂之地，教會也未必能顧得上他，這場巫師作亂反而是一個好消息。

只是……

他很清楚，這一步，一旦踏出，就意味著徹底與教會決裂，再無回頭之路。

但他必須選擇一條由自己掌控的道路。

……

次日。

安息教堂外，幾名壯年教民正在外頭鏟土，偶爾傳來鐵鍬碰撞石塊的悶聲。

挖好墓地的迪奧戈走過來，遲疑了許久，朝著維安猶猶豫豫地問道。

“維安神父，埃德蒙神父曾經有收養了十幾名孩子，但現在他已回歸天國，那些孩子，都是些沒人要的孤兒……”

迪奧戈臉色突然變得為難起來，“現在暫時沒有地方收留他們?！?

“我想過一些辦法，可無論哪一戶人家，都難以承擔這么多孩子的食物與衣物，若沒有人接納，他們只怕……”

“哦，那就把他們接過來吧?！?

維安應道，聲音平緩，聽不出情緒。

“不行嗎…我知道這很讓您為難…欸？等等，您說了什么？！

您同意了？！”

他再次小聲確認道，粗糙的手掌在褲腿上擦了又擦。

“是的。”

驚喜瞬間溢上臉龐，迪奧戈忽然又意識到這是在葬禮之中，神圣不容喧嘩，又立馬收回神色。

最后鄭重地畫上十字禮。

維安神父變化真的很大，難道是經歷了這次的災難，終于領悟了主的恩典了嗎？

曾經冷漠的面孔，此刻看起來似乎也多了幾分柔和。

對于迪奧戈的提議，維安豪不在意。

反正自己要是離去，前往黑森林，甚至是更遠的地方，石墻鎮對他來說，很快就會成為一個無關緊要的地方，到時安息教堂遲早也是迪奧戈說了算。

既然如此，不如就順手的事了。

他是一位熱心腸的老好人，無論是貧苦的老人還是挨餓的孩子，只要有人來到教堂尋求幫助，他總會耐心安慰，甚至把自己的錢財或一小袋面粉偷偷塞給對方。

可惜總是被前身壓榨，將他的所有善良都當成了可以利用的工具，會強迫迪奧戈去向那些鎮民索要奉獻，甚至威脅他們交不上，死后就會墮入地獄，在火獄中永受痛苦。

迪奧戈無力反抗，無話語權，也沒有勇氣直面前身的怒火，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鎮民，因為前身的貪婪而受苦。

夜晚曾無數次傳來他向主祈禱的聲音，祈求主能讓這位神父的心中充滿仁慈。

僅僅一年時間，前身的惡名便在鎮民心中生根，牢不可破，直到這次德梅洛城堡的巫師事件發生，鎮民們也只相信是哈維爾神父趕來救場，維安剛好命大逃過了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