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藍橋鎮到京城的這段路,季云知打發了季明茹去另一個馬車找薛婷玩,自己在馬車上繼續補覺,搖搖晃晃的馬車除了睡覺干其他的都不舒坦。是以除了解決生理問題,云知堅決不下馬車,吃也在馬車上吃。
跟著專業的行路就是不一樣,抵達京城時正趕上關城門,時間掐得剛剛好。
坐在馬車里的云知不知道趙循何時離開了,等到了輔國公府門口下車后,云知只看到那個年輕的校尉,客套的表示道謝后。季云知轉身發現門房那已經站著幾人翹首以盼了。
她提起裙擺三步并兩步跨上臺階,急切的奔過去,“二哥哥!”
季從康披著大氅,蒼白的臉色因激動而浮現一片紅粉,倒也顯得有氣色多了。四兄妹里就季云知和季從康長得最像,一樣的眉眼,清冷出塵。云知是年紀尚小,稚氣未脫,輪廓柔和,兼顧著溫婉的氣質。而季從康因沉疴舊疾而身形消瘦,一舉一動間書生氣濃郁,更像堅韌挺拔的翠竹。
他托著季云知的手臂穩住她,含笑道:“慢些,仔細別摔了?!倍笥挚粗谋奶負溥M方姨娘懷里的季明茹,目測了一下,“明茹長得比云知還高了”
季明茹嘚瑟,在方姨娘懷里洋洋得意;季云知則幽怨地橫他一眼,季從康向來對妹妹這樣的神態毫無抵抗力,像小時候那樣熟練地哄著她。
待這一家人敘舊完,薛大夫祖孫倆才走進。季云知有些懊惱的道歉,隨后向季從康介紹道,“二哥哥,這位是薛大夫,是兄長特意請來的神醫。這位是薛大夫的孫女,薛婷姑娘。”
季從康一一見禮問好,側身作出請的手勢,迎著眾人進府。路上也一直耐心細致的為薛家祖孫倆介紹府里的景觀布置,不時的提醒薛大夫當心腳下。溫聲細語的專注神態很吸睛,薛婷從一開始的打量到后面的垂首害羞,耳根暈染著紅粉。
忽的一雙白凈的手輕搭在她手臂上,抬頭望去是季云知,她揚起一個很好看的笑容輕輕道:“薛姑娘跟我們回后院吧。姨娘心細妥帖,早就備好院落了,就在我和明茹邊上。一會兒陪你去看看,若是不喜歡或者你想要和明茹一起住也成,只當在自個家,莫要委屈了自己?!?
薛婷回過神來,一向活潑爽朗的女孩此刻有些靦腆羞澀了,她低聲道:“客隨主便,我不挑的?!闭f著又轉身向走在最后的方姨娘道謝:“多謝夫人,勞夫人費心了?!?
三十出頭的方姨娘正值青春,身量高挑纖細,日常裝扮再素凈不過了。墨發收攏于頂梳成盤桓髻,裝飾兩只鎏金銅釵,簪著一朵玉色芙蓉花。聽到薛婷這話有些慌亂的擺擺手,“薛姑娘是我們府上那個貴客,衣食住行的安排馬虎不得。另外,奴家只是老國公的妾室,實在擔不起姑娘的這聲夫人?!?
眼看這位溫柔的婦人急得臉漲紅,云知忙出聲安撫。明茹從中調和,手挽著薛婷道,“婷婷先看看自己的院子喜不喜歡,不過我更想讓你和我一起住呢,這樣我們就可以天天一起玩了?!?
季從康引著薛大夫到客院,云知幾人走了另一邊的后院女眷住處。季明茹嘰嘰喳喳的拉著薛婷跑去前面了,云知在后面和方姨娘一起走,待到了云知的住處,她停住腳步,看向方姨娘,“天色不早了,姨娘早些回屋休息吧?!?
方姨娘點點頭誒了一聲,不忘叮囑,“你們一路舟車勞頓的,我讓下人備好熱水和飯菜了,一會兒就送來。四娘子那里我再去看看,省得她玩得忘乎所以,怠慢了客人。”
季云知笑著頷首,道別后跨進了院門,熟悉又有點陌生的院落,即便入秋了還是一樣的花團錦簇。這個院落是兒時云知初學丹青時,特意畫了一個草圖,讓阿娘孫氏找匠人打造的。當然,也不全是云知自己的設計圖,還有從江南請來的造園匠師。從院門進來就是一片花園,四季的花卉盡數移植在小花園里,左側扎了一個秋千。連著花園的是一個小池塘,邊上堆了一座小巧的假山,比成年男子略高。進門的右側就是一條長廊,延伸到繡樓門口。三層的小樓,有茶室,練功房,琴房,浴室,書房,會客廳,臥房,功能齊全。
一陣腳步聲,長廊那里走出一群丫鬟,打頭的一個梳著婦人發髻,圓潤風情。她領著一眾丫鬟跪在云知面前,含著熱淚激動道,“奴婢恭迎姑娘回府?!?
“玉荷姐姐”季云知上前扶起那女子,細細地打量著這位打小陪伴著她的大姐姐。在去鄂州前,玉荷已經十七歲,她家里早早為她定下親事,于是季云知便做主讓其留在京城待嫁。
“姑娘”玉荷哽咽著輕喚,她笑著抹了一把眼淚,打趣道:“姑娘偏疼奴婢也別太顯露了,好歹讓妹妹們起來回話。”
一陣嬉笑聲響起,季云知也是笑中帶淚地示意她們起來,而后簇擁著云知進屋。
洗去一路的風塵仆仆,云知懶洋洋地趴在窗沿,玉荷動作輕柔拿棉布替云知絞頭發,又拿過木梳輕輕梳著。一邊動作一邊述說著這兩年多發生的事,從京城軼事到家長里短的趣事。云知扭過身子,手抓著她握著梳子的手,目光澄澈的打量玉荷,緩緩開口,“我想知道姐姐過得如何了,出嫁后可有人欺負你了?”
玉荷靜靜地凝視著這位打小看著長大的主子,唇角翹起,“奴婢都好,夫婿是個體貼上進的,公婆大方明事理,小叔子和小姑子年紀雖小,但也是個聽話的好孩子。奴婢自嫁進門,家里的事由奴婢做主。聽聞姑娘要回京,奴婢同家里商量了,左右孩子也斷奶了,把孩子交給婆婆照顧,好讓我回來伺候姑娘幾天的?!?
季云知看她含羞帶俏的模樣也是心領神會,笑瞇瞇地打趣了幾句后轉而又問起了乳母沈媽媽。
玉荷笑容一滯,斟酌用詞后回道,“沈媽媽她許是家中有事,昨日已經回家了。自姑娘去了鄂州后,整個棲霞居由她說了算,所有的丫鬟被她差遣著伺候她,哄著她。不過她倒也懂分寸,姑娘的東西都沒碰。”
“有區別嗎?”云知板著臉,心有不滿。從前這位沈媽媽就仗著資歷對云知指手畫腳的,成天灌輸著乳母是最親近的人,最值得信賴的人,云知是年紀小又不是傻。當即向阿娘告狀,那會沈媽媽挨了一頓訓斥,苦苦哀求著孫氏不要趕她出去。孫氏念著到底是相伴多年長大的,且還是云知外祖母娘家的一個沾親帶故的遠親,只罰了月例銀子,不讓近身伺候云知。等到孫氏身故后,沈媽媽又蠢蠢欲動,那會兒云知九歲了,被長公主帶在身邊一段時間,學了些御下的手段。是以云知輕而易舉的就收拾了沈氏,不成想云知才離開,她就記吃不記打,故態復萌。方姨娘管家底氣不足,更是不敢隨意打亂棲霞居的人員配置。
“把晴雪喚來”
玉荷應聲放下梳子就去了門口邊,吩咐守門的小丫鬟去把人叫來。
不一會兒,晴雪走近,云知把人招呼到身邊,湊近耳語交代了幾句就讓人回去了。玉荷有些不明所以,說出了困惑。
季云知捻起干爽的發絲,故作神秘的說明日就知曉了。說著就掩唇打了個哈欠,有些困倦的回臥房掀開被子躺進去。玉荷給她掖好被角,放下帳子,熄滅了離得近的燭火后就退出去了。
...
翌日清早,季云知早早收拾妥當就去淇園,今日薛大夫要問診。
季云知到的時候薛大夫剛搭上脈,薛婷坐在一旁的圈椅上喝茶,季云知朝她點點頭坐在身旁,丫鬟奉上一盞茶。
薛大夫臉色凝重,看得云知心里突突的。片刻,又詢問平日吃的是哪些藥。季從康的書童元昌恭敬回話,還奉上曾經的藥方子和太醫整理出來的過往脈案。
翻閱過后又詢問了幾句,“公子夜里是否會覺得燥熱口干,但又手腳冰涼,且時常有畏寒發冷的跡象。”
季從康低低地咳嗽幾聲,點頭應答,“長年如此,但以往都是在灼熱的夏日會畏寒發冷。如今時有發生,不分季節?!?
“我觀公子眼珠略黃,且聽聞公子從前是余毒未清,太醫院的御醫給公子開的藥方里嘗試了各種清毒的。但公子體弱,這些藥性侵蝕公子體內的元氣太甚,又得不到更多填補,雖護住了心肺不受毒素侵蝕,同時也使毒素游走全身,是以公子常常覺得燥熱。如今這狀況,倒像是氣滯血瘀,肝腎陰虛。”
“恕云知無禮,薛老先生,我二哥哥體內的毒素能根除嗎”季云知沒忍住,直接問出了最關鍵。
薛大夫捻胡須輕笑道,“縣主不必憂心,老朽倒是有六成把握可清毒素的,不過事先要把二公子的身子調理至最佳狀態方可實施。老朽斗膽,可否讓老朽與常為二公子診斷的御醫見一面商討”
聽說有六成希望,季云知心頭一松,會診啊,簡單啊,連忙吩咐道,“晴雪,立馬回去拿我的令牌進宮把御醫請來?!闭f著,她有些不確定的問,“還是陳太醫吧”
元昌上前一步,弓著身子道,“回縣主話,正是陳太醫。不過陳太醫今日不當值,是否要去他府上請?”
“好了,不急一時”季從康溫和道,“陳太醫的長子喜得千金,此刻陳家齊聚一堂,共享天倫之樂,還是明日再去?!?
隨后薛大夫讓其先繼續吃著藥,他回去再琢磨琢磨藥方。小廝收拾好藥箱跟在薛大夫身后欲離開,發覺孫女沒動靜,回頭慈祥含笑的招呼著薛婷一起走,薛婷有些躊躇的起身,看了看季從康,對方垂下眼簾沉思著,不曾有動作。
耳邊再次傳來祖父的呼喚聲,薛婷向著兄妹二人行禮后蹬蹬的跑開。
季云知似乎發現了什么,偏頭看向季從康,白凈清瘦的臉龐,高挺的鼻梁像平地拔起的小山峰。
季從康忽然抬頭,眼睛含笑,“怎么了”。季云知搖搖頭,起身在他臥房這里看看那里摸摸,“二哥哥,你這本詩集是哪來的啊”,季云知拿起書案上一本詩集,書頁泛黃有褶皺,邊緣泛毛,像是時常翻閱的樣子,“這是……睢陽許氏的那位才女的詩集?”
得到肯定回答后,季云知捧著詩集到他面前,眼睛睜圓,“可我記得許姑娘從未出過什么詩集。”
大概翻了一下,“還有幾首是沒有流傳出來的,你是怎么做到的。自己搜羅來的還是買的?”
“書局,東市的青蓮書局”
季云知翻書的動作一滯,少頃若無其事的翻到末尾再次確認。
沒有青蓮書局的蓮花章!
瞥了一眼發現季從康沒有注意她的動作,季云知感慨道,“看來許姑娘的詩集在京城很受歡迎,若有機會,真想見一面這傳言中的才女?!?
季從康神情淡定的抽回詩集,撫平頁角,放進了一個香樟木盒里,再放到書架上層,一個季云知夠不到的地方。
季云知:“......”
雖然這些細節很符合他的習性,但個中緣由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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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值得深思,殿下肯定中意那姑娘?!?
楊辰安坐在涼亭中間的位置,眉飛色舞的講述回京途中發生的事,“咱殿下一看見那姑娘就跟丟了魂似的,人都走出老遠了還盯著。后來,那姑娘給殿下送來了好幾瓶上好的金瘡藥,殿下都沒有讓人驗過就直接用藥了。咱們幾個弟兄沾了光,也蹭上那藥了。夜里,那幫王八蛋又找上來了,殿下急瘋了,生怕那不長眼的蠢貨把姑娘給傷著了。他持劍以一敵五殺到庭院,一腳把那刺客踹飛出去,足有三丈遠!”
“然后呢,那姑娘有沒有傷著?!眹钠溆嗍绦l忙追問。
只見楊辰安慢條斯理地嘬一口茶,作出陶醉狀,吊足了胃口才接著道,“正巧,有個毛賊誤打誤撞挾持了那姑娘,危急關頭,殿下奪過我手中的弓箭,全身繃緊,手臂的肌肉鼓鼓囊囊一箭射穿了賊人的脖頸?!?
眾人紛紛發出感嘆,“不愧是我們盛國文武雙全的殿下,箭術了得!”
“百步穿楊!”
“身通六藝的人中龍鳳?。 ?
“誒誒~沒完呢,肅靜,肅靜!”楊辰安伸長兩只手示意大家安靜。
“翌日,那姑娘一大早就等著殿下說要道謝。誰知,這位姑娘大有來頭!她竟是慶陽長公主的義女,永嘉縣主!嘖嘖,殿下一聽當即拍板,親自護送永嘉縣主回京?!?
有人恍然大悟道:“算起來,永嘉縣主是殿下的表妹,難怪殿下如此反常,原來是認出自己的表妹了?!?
“二愣子,殿下肯定是一見鐘情了,戲文里都這么演。”
“這不就是關愛表妹嗎?怎的扯上一見鐘情了?”
啪~楊辰安一掌拍在石桌上,蹭地一下站起來“表哥表妹天生一對!我家那貌美如花、溫柔似水、端莊賢惠的玉娘,她就是我表妹,現在已經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兒!”
“什么天生一對?”人群外傳來醇厚沙啞的男聲。
幾人回頭一看,連忙起身拱手行禮,“郭典軍”
郭勇背著手大闊步走進涼亭,突然曲指給了楊辰安一個暴栗,“我有沒有同你講過,不要妄議主子們的事!這句話也是說給你們幾個聽的,今日之事,一個字都不許往外傳!閑得慌,都給我到校練場操練去!”
“是!”幾人依次離開,楊辰安裝得跟個小鵪鶉一樣打算跟其他人一起走,被郭勇揪住后領給拽回來,“小兔崽子,成天管不住自己那張嘴,什么話都往外倒。這些話若是傳出去了,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壞了主子們的名聲,你這條小命夠賠嗎?尤其是永嘉縣主,這也是你能編排的?小心慶陽長公主上門活剮了你!”
楊辰安一臉誠懇道,“郭大哥,我真的知錯了。您放心,我一定不會讓這件事傳出去的,絕對維護好主子們的聲譽。況且,他們幾個和我從前一起出生入死,過命的交情,人品可信?!?
郭勇依舊沉著臉,“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許多事一旦開了口,風過留痕,零零散散的碎片最后被好事者拼湊出一個全新且歪曲的故事,他們稱之為真相。屆時,你覺得你輕飄飄的一句‘這是謠言’比得上他們‘親手挖掘的真相’?”
講完這句話,郭勇忽然被自己惡心到了,面上作出不耐煩的神態,揮揮手打發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