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牛鎮也不是多大的鎮子，今天來趕圩的本地人和外地人又都不少。
集市這一角的歌圩山歌陣陣，不管是唱的人、唱的人，還是圍觀附和或叫好的人，音浪一浪高過一浪。人聲一高亢起來，比鑼鼓喧天還要熱鬧，把集市里里外外的人就都吸引了過來。
在本地各式各樣的微信群眾多，對歌的短視頻一個接一個被實時發到里頭去，一傳十、十傳百地傳播。沒一會兒的功夫，別說那牛鎮，連附近縣鎮，甚至在外鄉打拼的那牛人永寧人，就都知道了女歌王韋三姐挑遍那牛鎮無敵手，又被橫空出現的一個永寧后生仔把勢頭壓了下去的事情。
哪兒有不愛趁熱鬧的廣西人？
更何況是這么新鮮的、還在持續進行中的熱鬧？
莫驚春和莫問枕腳步匆匆往外“逃”的時候，還有趕來趁熱鬧的群眾往集市里頭趕。見莫家兩個后生像領著鴨群的鵝一樣，身后跟著好些個以為他們要轉場對山歌的人，趕緊問：“散檔了？永寧來的歌王還在不在里面？”
鴨群一樣的群眾趕緊熱心指點，“捏捏捏！這位就是永寧來的歌王！后生仔長得靚，歌喉也靚！上半場韋三妹大出風頭，下半場的風光全被這個后生仔搶了去！”
“歌王”兩個字搞得莫驚春一下子就面紅耳赤，全當沒聽到。又察覺身旁一同“逃亡”的莫問枕張口要應和，生怕莫問枕毒蛇嘴里吐不出象牙來，莫驚春把莫星河一把扛上肩，扯著莫問枕的衣襟更加快了腳步。
喬芒果在后面追得氣喘吁吁，還記掛吃那牛榨粉這件事情。
“榨粉還沒吃呢！”
完全在反方向！
莫問枕兩手提滿她在集市買的特產，見莫驚春發窘，自己也逃過了被歌圩上的“老爺們”“榜下捉婿”的荒唐事，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還吃？！這些糍粑粽子糯米雞還不夠你填肚子的？！再說了，你吃別人家的榨粉，就等于背叛黃三哥，小心我之后跟三哥告狀！以后每碗榨粉漲你五角錢！”
喬芒果哇啦啦就撲過去，捶打兩下莫問枕，“你敢講，我就把你前天半夜偷吃牛肉的事情跟阿爺說！”
莫問枕家做道公的，有特別的禁忌，就是不吃牛肉。喬芒果這一遭算是抓到了他的痛腳，開了后備箱把喬芒果的集市戰利品往里頭一扔，連反駁都不敢，反而還低聲下氣了些，好好解釋：
“我那時不知道那是牛肉！我一覺得不對勁，當下就馬上吐出來了！”
喬芒果哼了一聲，“反正我們現在都有彼此的把柄了……不對！我是未遂！你雖然吐了，可是到底已經吃了的！”
“哇！喬芒果！沒想到你是這種喬芒果！你小心我下個月加你的租哦！”莫問枕夸張驚嘆。
喬芒果才不怕，“你加啊！你敢加我就敢去跟阿爺說，你吃了牛肉。夜來香的肥牛！你還點了半手呢！”
兩個人吵吵嚷嚷，像小學生。
莫驚春覺得好笑，把莫星河放到后排去。莫星河眼睛亮亮，看著他笑得開心。莫驚春心里一動，問莫星河：“阿仔，今天開心嗎？”
莫星河的小臉因為高興，雙頰泛紅，猛力點頭，用勁表達他的興奮。
莫驚春有心想引他說話，換了一個開放性的問題，“為什么開心啊？”
莫星河張了張嘴，但沒出聲，又煩悶皺著眉，不知道是困惑還是不情愿，但一雙眼還是晶晶亮亮的，還處在目睹了一場熱鬧歌圩的“后遺癥”之中。
莫問枕和喬芒果都察覺到莫驚春這“釣魚”做法。莫問枕一邊扣著安全帶，一邊問莫星河，“哎！星河仔，你阿叔剛剛唱的什么來著？阿哥我記性不好，都不太記得了呢！”
莫星河似乎是因為回想起剛才莫驚春對歌時候的場景，興奮得站起來，扶住駕駛座。可又只是張了張嘴，想說想唱，最后卻沒有出聲。
莫驚春關上后座門，打開副駕駛門的時候，聽到喬芒果像個幼教，搖頭晃腦又浮夸地說，“來來來！我們放點兒音樂，剛才那個是什么調來著？星河仔你會哼哼嗎？”
小小的孩子咬了咬下唇，誰也不看，安安靜靜地往后坐，乖乖靠在座椅上。
他像也察覺到了自己對說話唱歌的抗拒，那全然是出自下意識的，出于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的莫名原因。
莫驚春心疼伸手，胡亂揉一揉莫星河的頭發。
“是嘹嘹啰吧？”莫問枕見狀解圍，開起玩笑，“說到嘹嘹啰，不如晚上我們去彩虹夜市撩撩螺？反正星河仔明天也還不用上課，再帶上肥崽那幫小老哥，我們來個賣席巷小老哥團建如何？！”
莫星河黯然的神色又亮起來，看向莫驚春，等莫驚春笑著點頭了之后，才又沖著莫問枕用力點頭。
莫問枕發動車子，難得也興奮得很，“GO GO GO！哎呀都這么安靜干什么？！莫驚春，你手機連上放點歌啊！”
莫驚春：emmm……
莫問枕分神瞟他一眼，“怎么了？你歌單里有見不得人的東西啊？”
要不是莫問枕抓方向盤，莫驚春真的很想給他一腳。
“也不是……”
莫問枕趁著十字路口的紅燈，把莫驚春手機搶過來。
“哇！莫驚春！沒想到你是這樣的莫驚春啊？《砍柴歌》，《多謝嘹》，《唄儂情歌》，《柳州有個鯉魚巖》？不是，你聽《帝女花》《英臺怨》和《紅燭淚》這些粵劇就算了，你連《定軍山》和《盜御馬》都聽？還有黃梅戲！你怎么比我阿爺還老啊？！嘖嘖嘖——”
莫問枕還沒嘖完，和莫星河一塊兒伸長脖子湊近看他手上的手機的喬芒果，就把他搭在一旁的手機拿過去，伸到他面前解了鎖，點開他的音樂app。
“我看看你的。咦？你之前在聽的《鬧嚴府》是什么？桂劇？”
喬芒果一點，“篤篤鏘”的聲音在車里一響。
莫問枕耳朵泛紅。
莫驚春沒忍住哈哈笑了兩聲。
喬芒果的唇角差點壓不住，轉身正兒八經和莫星河說，“星河，這就叫五十笑百步，你記住了嗎？”
莫星河懵懵懂懂點頭。
“篤篤鏘”一播，好像也沒人想要特意停止或關掉。莫問枕和莫驚春偶爾還跟著哼唱兩句。只是在某個時間段，兩個人都默契十足地嘆了一下，聊起的話題都是同一個。
“現在哪里還有年輕人聽這些？都覺得是老土的東西。”
“山歌都沒落了。”
喬芒果在自己的手機上點來點去，劃來劃去，“其實現在影視行業這樣發達，短視頻又在風口，這些沒落了、無人傳承的東西更應該用短視頻這樣有趣、簡短又有效的碎片化傳播方式記錄下來、傳播出去。要是有人能因為這些記錄短視頻產生興趣，來學習、傳承，那也不失為拯救傳統文化的一種方式啊。”
莫驚春就聽到自己剛才唱山歌的聲音在車廂里回響好多次，一句句一段段的。
“你在剪我的視頻？”莫驚春問喬芒果。
喬芒果認真得頭也不抬，應了聲“是呀”，又后知后覺，小心問莫驚春，“春老板，你剛才唱山歌這段我能發嗎？你要是不愿意，我就不弄了。我只是想著廣西山歌我是第一次現場看，想要記錄下來而已。我一直以為山歌都沒人唱了呢，要是有人，一定也是老得不得了的人。可今天這個歌圩，除了你，還有別的年輕人也在，也愛聽，所以如果我這個記錄要是能讓更多的人知道，看到山歌也有年輕人在唱，山歌還沒老……”
喬芒果說得小心翼翼，話也有點兒凌亂，莫驚春還沒表態呢，莫問枕倒是幫他應了。
“發！當然要發！這可是當年差點被永寧歌王拐去做傳承人的永寧小歌王捏！你大膽發，我讓阿爺他們給你點贊投幣，一鍵三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