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士德無兒無女,獨居老人一個,因為犯了眩暈癥才被村委的工作人員送到急診來的,已經在急診病房待了一天半,癥狀有了好轉,等天亮就能回家。
原本村委是出了人陪他的,但那人家里臨時有事,一時也找不到輪換的人,楊士德又堅持不要花村委的錢請護工。兩方都固執的爭執被喬芒果聽到,熱心的喬芒果拖著點滴和虛弱的身體,換到了楊士德的病房來,和村委的工作人員保證,可以和楊士德相互照應。
正巧這些天,急診病房因為這樣那樣的病因有些爆滿,護工也難找。村委的人再放心不下楊士德,也不得不把楊士德托付給同是病患的喬芒果,先回去處理家里的事。
喬芒果原先還擔心自己一個人,又老得跑廁所,這決定太過沖動,可巧莫驚春就帶著莫星河出現了!
雖然是因為莫星河高燒不退,兩個人才到了醫院來,喬芒果還是很高興。
“哎真好真好,我本來還擔心我們這兩個孤家寡人只能慘兮兮地瞪眼到天亮,不然沒人給看點滴呢。”喬芒果高興地晃一晃手,當做和莫家一大一小打招呼。
莫驚春把想要爬上楊士德的床的莫星河抱上去,問喬芒果:“莫問枕送你來的?”
喬芒果一聽莫問枕的名字,簡直像聽到吃人的鬼,大驚失色,連連擺手加搖頭,囑咐莫驚春:“你可千萬不要把我住進醫院的消息告訴他,不然,他可得笑死我!從我進軍美食賽道以來,他總唱衰我,說我遲早有一天會把自己吃進醫院!哼!都怪他那張臭嘴,我果然就吃壞肚子了!我就是怕他笑,才搞了個聲東擊西的計謀,從他樓上溜下來,自己騎小電驢到醫院來的。”
想到喬芒果慘白一張臉捂著肚子,還要獨自騎小電車來醫院,自己掛急診,自己看病,自己住院的慘狀,莫驚春無言了一瞬,不知道要佩服她這堅強的意志,還是要責備她怎么不知道找街坊幫忙——賣席巷的街坊向來熱心,把“能幫就幫”的南市精神發揚地非常徹底的——但莫驚春看喬芒果現在的樣子,也不好多說,最后只是豎起了大拇指,真心實意夸了一句,“叻女。”
喬芒果知道那是夸她厲害的意思,得了一分顏色就張羅開染坊,驕傲一抬下巴,“這有什么呀?我之前在滬市沒有什么朋友,什么事情都是我一個人干的。什么一個人換燈泡啊,一個人裝家具啊。我曾經還一個人把一臺二手冰箱背上樓呢!五樓!步梯!”
莫驚春咋舌“哇”了一聲,想了想,還是說:“那你來賣席巷住可就對了,賣席巷別的沒有,熱心市民多的是。你有需要幫忙的,喊一聲,大把人出來幫襯。”
喬芒果很贊同,“賣席巷的阿叔阿姆阿哥阿姐們都很好,我能租到莫問枕家那么便宜的房子,還是黃二哥聽說我沒地方落腳又沒多少錢,把他家的房子介紹給我的呢。只是……”
莫驚春眼見莫星河已經小心翼翼摸上笑瞇瞇看他的楊士德的袖子,小小的手指輕輕觸碰楊士德袖口的壯錦織帶,“嗯?”了一聲喬芒果。
喬芒果不太好意思,“我一直都是一個人,有時候還真不知道要怎么開口,請人幫忙。我怕給人家添麻煩,又怕欠了人家的人情,還不清。”
莫驚春略想了下,就十分了然了。
他之前聽莫問枕揶揄過好幾次,喬芒果是個宅得不行的宅女,有點兒社恐,點個外賣都是從樓上扔籃子再吊上去的——除了懶得下樓,就是害怕見生人。
莫驚春很好奇,“可是你要走自媒體這條路的話,不跟人接觸不太……有利吧?”
莫驚春怕話傷人,斟酌了用詞,想想還是覺得不妥,太說教了,趕緊又問喬芒果,以轉移話題,“你怎么想到要做自媒體的?我聽二哥說,你之前在滬市有一份很穩定的工作不是嗎?”
喬芒果撓撓臉,羞赧道:“我那個工作朝九晚五的,每天三點一線,日子很平淡的。做久了,就有一種,好像人生一眼就看到頭了的感覺。”
莫驚春很清楚那種感覺,就是他年少時候,站在賣席巷口,往賣席巷里看那種感覺。從街頭一眼能看到巷尾,誰家住哪兒,家里有什么人,做的什么營生,好幾十年一成不變,他們莫家甚至好幾代人一成不變。
那感覺,像凝視深淵,看久了,如深陷泥沼,一輩子都逃不開了。
喬芒果又說:“我其實那時候很迷茫的,我從小就是按部就班的人,念什么學校,選哪個專業,畢業后進什么單位,從事什么工作,我爸爸媽媽都給我安排好了的。這樣的生活也確實沒有波瀾,一切都只是……按部就班。后來有一天,我吃飯的時候刷到一個短視頻,是一個記錄群眾演員一天的紀錄片,我突然覺得,啊,我也可以啊!”
莫驚春愣了一愣,“做群眾演員?”
“當然不是!”喬芒果驚呼,認真說,“是做自媒體!自由又灑脫!無拘無束,充滿變故!多刺激?!這才叫生活啊!所以我當天就立馬辭職了。”
莫驚春心里有根弦,因為喬芒果提到的紀錄片理想,也微微一動。他不自覺又握緊右手,把手藏在身后。
喬芒果已經和聽得津津有味的楊士德講到她當天就立馬甩了一封辭職信,在領導和同事錯愕的目光中走出單位大門,當天就辭職收拾包袱,踏上旅行路,按照她最初的想法,從一個旅游博主做起。
“但是我沒想到旅游博主這么費錢,又累。我的數據也不好,別說吃上自媒體的飯了,我都要動用自己養老的本錢了。”喬芒果說著,臉垮了下來,“我那天其實都打算打道回府了,但是上錯了公交車,我就想,啊,那一定是上天的安排。701把我帶到永寧縣來,還讓我在賣席巷那兒下車,又讓我在二哥家吃了一碗巨好吃的榨粉,被二哥和二嫂他們聊了一下之后,我不但不沮喪了,反而還找到了事業的新方向!”
楊士德很感興趣,“做榨粉嗎?”
喬芒果皺起眉,一本正經,“不!是我要做風土人情賽道的自媒體博主!我!要從記錄永寧縣的風土人情開始!”
楊士德連連點頭,還帶著莫星河一塊兒鼓掌,“好!真好!”
喬芒果又得意起來,有股子趁熱打鐵的勁兒,問楊士德:“楊阿爺,我看您做的這個壯錦也好神奇,有沒有興趣讓我拍成一個小小的紀錄片啊?”
楊士德高興點頭,“好哇!你拍,把好看的東西傳揚出去!”
喬芒果一鼓作氣,也不管自己腸胃炎中,諸多不適了,趕緊點開手機備忘錄,在上頭滑來滑去。
“楊阿爺,您做壯錦多久了啊?對了您有徒弟嗎?要是有的話,方不方便讓您的徒弟們一塊兒出境啊?我想要是拍一個師徒一塊兒踩織錦機的畫面的話,一定很震撼。”
莫驚春隨著喬芒果的話,腦海中也構出了一些畫面。那近乎是出自他夢想深處的下意識反應,他在心里立即就起草了腳本,構思了畫面。
沒想到楊士德笑著嘆氣,愛惜拍一拍莫星河摩挲他袖口織帶的手背,“唉,我十二歲就在我阿媽的教導下織錦了,織了七十三年啦,這一輩子也收過很多徒弟,但是留到最后的,一個都沒有。”
喬芒果驚呆,“啊?為什么?”
楊士德笑笑,“織錦辛苦啊,一天只能織那么點點,哪里比得上人家用機器織出來的布?做得慢、做得少,來錢就慢,怎么養得活家里?年輕的不想做,老了的手腳眼都跟不上,做不來,那不就是……一個徒弟都留不下咯?”
莫驚春心里也跟著一嘆,這何嘗不是部分非遺手藝現狀?無人可接、逐漸沒落,和他莫家紙扎一樣,最終也會被現代社會遺棄,成為歷史書上短短一句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