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莫問枕的話都不太多，只是安靜聽著莫驚春和喬芒果的討論。

說是討論，其實九成的時間里都是莫驚春在說，喬芒果在虛心認(rèn)真地聽，還勤勤懇懇做下了筆記。

車到交易市場街口的時候，就已經(jīng)很難走動了。

進(jìn)貨的、搬貨的車和人擁擠堵塞在交易市場周邊的馬路上，前座后座都拉著貨的兩輪電動車在車流中穿梭。南市的這個交易市場是最老的小商品交易市場，面積不見得最大，但品類最全，南市人有購買小商品或進(jìn)貨需求的，基本都到這個交易市場來。

這市場又靠近市中心，幾個大的購物商場和步行街就在不遠(yuǎn)處，附近又有好幾大著名服裝批發(fā)市場，逛街的人偶爾也到這兒來撿個漏，逛一逛，更增加了交通疏導(dǎo)壓力。

莫驚春時隔十年之后再來，隔著車窗看市場外圍的喧鬧，一時恍恍惚惚。要不是莫問枕突然降下車窗，把原本被隔絕得很好的喧囂聲放進(jìn)來，莫驚春還以為自己回到了很久以前，當(dāng)他還是很小的時候，和父親開著家里的五菱微面，來進(jìn)貨的路上。

“阿叔，來進(jìn)香燭?。俊避嚤欢碌么绮诫y行，莫問枕探頭出去，和熟識的人打招呼，聊幾句。

喬芒果和莫星河興奮又好奇，在座位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看。喬芒果一下子驚叫“哎！那有一匹馬誒！還拉貨！”，一下子又轉(zhuǎn)身讓莫星河看“星河！看！這人扛著好多小魚！”，下一眼又哎呀呀的，“這兒也有挑夫?。浚　?

莫問枕看了看前頭，轉(zhuǎn)身和莫驚春說：“不行了，說是前面更堵。你還記得市場的位置嗎？”

莫驚春點頭，“當(dāng)然。”

莫問枕就趕著幾個人就在這兒下車，“你們先走過去，估計等我挪到停車的地方，你們也進(jìn)好貨了。要是我沒到，你就找拉板車的，到時候我告訴你位置。”

莫驚春說了聲“行”，帶著莫星河下車，護(hù)著一大一小兩個避開一輛馬車，擠到人行道上。

人行道上一整條街都是小吃店，多是炸串那種方便快捷成本又低的預(yù)制食品，香氣十分勾人。喬芒果已經(jīng)興沖沖拉著莫星河過去，莫驚春無奈也跟上，因為二人還不熟悉，也不知道要怎么勸阻喬芒果，不要帶莫星河吃這個。

就又聽見莫問枕在后頭吼：“喬芒果，你敢現(xiàn)在吃東西，我打斷你的腿！”

莫驚春感激看向探出車窗的莫問枕，覺得這堂侄有時候也蠻靠譜。

莫問枕又吼著和他交代：“香燭紙錢可以多拿貨，多要那種有字的粗香，老野們喜歡！疊金元寶的紙也多要，派活要沒貨了！”

莫驚春還沒聽清楚派活什么的，喬芒果早已經(jīng)興沖沖地帶著莫星河往前走，他也只能跟莫問枕搖搖手之后，立刻跟上。

交易市場這條街，和莫驚春記憶里的小時候相比，沒有多大變化。樓也還是那些樓，只是和賣席巷的一樣，樓面外觀被美化裝飾過。

莫驚春帶著喬芒果和莫星河步行到交易市場里。琳瑯滿目的小商品登時把喬芒果的目光吸引住，最外頭一片全是婚慶用品批發(fā)鋪子，往里再走一點就是文具和玩具。直到走到最后頭，最里頭，才是喪葬一類的鋪面。

人的生老病死，在一個交易市場里被體現(xiàn)的淋漓盡致。

莫驚春不愿意繞遠(yuǎn)，就帶著兩人穿行過市場。想著要等莫問枕找地方停好車，也要一點時候，三個人就一邊逛一逛一邊等。

交易市場品類眾多，女孩子哪兒有抵抗力？喬芒果很快就看上了許多小玩意兒，用她那張?zhí)鹈媚樅湍前烟鹈郎ひ?，充分發(fā)揮砍價功力，用本地的“阿姐”“阿哥”“阿姆”“阿叔”的叫法，再加上討巧的話，哄得那些攤主心花怒放的，她就算只買一個，也按批發(fā)價給她。

莫驚春沾了光，在喬芒果的一通屠龍刀下，以極其便宜的價格，按照莫星河的喜好，給莫星河和巷子里的小老哥們都買了一堆玩具。

等兩個人肩上扛著、手里提著，帶著莫星河走到喪葬用品批發(fā)這一塊，莫問枕早早就在相熟的店鋪里頭，和老板說笑嘆茶。

“丟！我還以為你們丟了，剛打算要報警呢！”

莫問枕依舊狗嘴吐不出象牙，但兩大一小買得高興，都懶得計較。

喪葬批發(fā)鋪子仍舊是莫驚春印象中那十來個，這么多年過去，似乎沒有新增也沒有減少。只是有些鋪面面積縮減了一些，分了一半出去做別的用品批發(fā)。

讓莫驚春覺得驚奇的是，所有店鋪的老板竟然都沒有變化，還是莫驚春小時候見過的那些。莫問枕一提他是冬大佬的弟弟，大家都立刻想了起來。

“哦！莫老爺個崽嘛！我記得的，小小個那陣莫老爺次次帶他來進(jìn)貨，講這小野有前途窩，做紙扎好厲害窩！”

莫老爺是莫驚春他爸在外頭的名號，出自劉三姐。幾乎姓莫的上了年紀(jì)的阿叔，都有被戲謔稱為莫老爺?shù)臅r候。

莫驚春笑一笑，禮貌問好，幾個老板聚在一起，再唏噓感慨他大哥的離世，感嘆世事無常一陣，氣氛又低落下來。

莫驚春看向早早被喬芒果帶走接著逛的莫星河，心想好彩星河沒有聽到這些話。

莫星河感受到他的注視，回頭看到他，又拉著喬芒果回來。好在幾個老板已經(jīng)被莫問枕帶著，講到自己店鋪里的紙扎作。

“印刷不好咩？”有個面帶兇相的老板笑斥莫問枕，“印刷多方便??？打印出來一沾，搞定！現(xiàn)在還有那種連骨架都弄好，直接搭的呢，打印圖紙上面都畫虛線，小孩折紙一樣，按線條來就行。”

各家店鋪里的紙扎作，什么都有。電腦、汽車、洋樓、手機、紙人。但都是一眼假，做工也粗糙，配色不講究，只是一個形似而已。莫驚春很理解這全是出自效率和成本的考慮。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禮儀風(fēng)俗不斷被簡化。拿喪葬習(xí)俗來說，出于消防安全角度考慮，傳統(tǒng)祭祀里的燒紙都有限制，大件紙扎已經(jīng)不能在安全區(qū)域范圍之外焚燒。而現(xiàn)代人對喪葬祭祀的重視程度也越發(fā)低，就連莫驚春自己都是做紙扎的，在夏嫂下訂單的時候，不也覺得紙扎是燒給死人的東西，像不像、真不真，沒有什么區(qū)別嗎？

扎得再好，活人不留，死人不識貨，大火一燒，留下灰一堆罷了。紙扎這行業(yè)，遲早被現(xiàn)代人摒棄，消失在歷史長河里的。

莫驚春認(rèn)真結(jié)算批發(fā)的貨品，后知后覺才注意到莫問枕在跟幾個老攤主吹噓他的紙扎作。

“咩野叫做出神入化？！咩野叫做栩栩如生？！是你們店里這些劣質(zhì)品比不上的啦！”

莫問枕白話加普通話，土洋結(jié)合蹦出兩個標(biāo)準(zhǔn)成語，全然沒意識到幾個老板被他這樣一比較，臉色都不好看。

“我還拍了照片?！蹦獑栒睃c開手機，硬是要湊到幾個老板眼前，“吶吶吶！是不是？！你們就說真不真？！是不是極品？！我們莫家子做的東西——”

這自吹自擂的樣子，讓莫驚春覺得丟人。趕緊掃碼付款，把兩袋半人高的貨硬交到莫問枕手上，自己提著兩大袋，硬拉著莫問枕走。

“干嘛干嘛？我還沒說完??！”莫問枕沒過癮，不甘心大喊。

莫驚春不管他的不情愿，推著他和幾個店老板告別。

三大一小扛著貨擠出交易市場，又費了一番功夫。等被人流順著擁到停車場，放好貨，好端端坐到車?yán)锖螅膫€人都不自覺松一口氣，然后笑起來。

“走？回賣席巷？”

喬芒果心心念念趕快整理她今天的戰(zhàn)利品，催促莫問枕開車。

莫問枕回頭看莫驚春，挑起一道眉：“吃老野去咩？”

莫驚春詫異一瞬，看向在座位上躍起的莫星河，高興點頭，“行?。　?

喬芒果莫名其妙，“老野？你們要吃人??？！”

“野”是個名詞，意味“家伙”，南市人用它稱呼人，“老野”就是老家伙、老人，“小野”就是小家伙、小孩子。其實帶那么一點點兒貶義。

但莫問枕問的吃不吃“老野”，其實是個省略的問法。“老野”是個賣扣肉糯米飯的攤子，攤主是個老爺爺，在南市水街也開了幾十年了。莫驚春莫問枕小時候，賣席巷的大小孩們有幾次翹課帶他們?nèi)ニ止涑悦朗??！袄弦啊边@詞更像是莫家子心照不宣的暗號。

莫問枕也不跟喬芒果解釋，神神秘秘笑，大手一揮，“走！吃老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