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氣成憤怒小鳥的喬芒果先把莫星河帶回賣席巷，交到黃三榨粉店里后，莫問枕長腿勾來一張凳子，在莫驚春病床邊好整以暇坐下，從一個印有“蒲鎮花婆節”的紅色無紡布袋里拿出一個黑色筆記本，拋給莫驚春。

“什么？”

莫驚春對莫問枕沒有好感，也就完全沒有耐心。

“你近視還是瞎啊？”

莫問枕還是一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吊兒郎當態度。

莫驚春冷笑了一聲，反問他：“哎，你舔嘴巴的時候不會被自己毒死吧？”

莫問枕臉帶惡意，往他這里湊了一湊，“怎么，你想試試？”

沒等莫驚春抬手把他推開，莫問枕早在莫驚春觸碰到他之前退開。

“莫家子一言千金，這是冬大佬之前接的訂單，我看你都沒發現，專程帶過來跟你講一聲。”莫問枕直直看著他，沒了先前懶散的神色，一雙眼里都是認真，“我不管你想不想留在賣席巷，接不接四號鋪，反正冬大佬的這些訂單，你必須要想辦法完成。找人也好，自己做也好，不要叫人家覺得莫家子言而無信。”

莫驚春皺起眉。

黑皮筆記本有A4大小，很厚，封面沒有字，側邊掛著一支三色筆，記錄紙扎鋪的訂單。

已經完成的用紅筆劃去。

莫驚春翻看筆記，莫驚冬的字遒勁有力，清楚記錄每一筆訂單。有幾個看著是老主顧，訂單數量龐大又規律重復，每個月都要按時按量送交。

再有遠一些的訂單，甚至排到了來年來年九月九。其中最大的訂單是明年農歷三月十二日的花婆節。連帶祭祀花婆前的盛典、花婆祈福的花塔和花樓、搶花炮的花牌，還有四月十八晚放的河燈，林林總總一大堆。按照慣例，現在就要陸續開始準備，免得屆時忙亂，有缺失的現做不及。

“轉給別人不行嗎？”莫驚春翻看到底，筆記最末還記著今年以來紙扎鋪的開支收入。

紙扎不是大頭，畢竟香燭紙錢成本雖低但利潤也薄，莫驚春看到他大哥主要靠和莫問枕或其他房合作紅白事掙錢。今年的收支勉強能維持平衡罷了。

“我說了啊，你自己決定啊。但是這些都是老主顧窩，這么多年都是和你們家訂的。重陽和花婆節那些，往年也都是你們家做的，冬大佬做的雖然沒有你爸做的好，但我們莫家其他房跟著一起做事，相互能照應，算是指定給你們家了的。你自己家什么地位你自己不懂啊？別的紙扎鋪做得來這些？開玩笑。”

莫驚春不置一詞，打算空閑的時候出去轉一轉，問一問。

能把訂單轉出去最好，像花婆節這樣大型的民俗傳統節日，是不是他家參與籌備，是不是他家做紙扎，其實他不是很在意。

“至少趕快把夏嬸那個做完吧？”莫問枕摸出了一支煙，沒點，就放在鼻子下面聞，“她沒什么錢的，小孩一直放就得多花錢，還不如早點下葬呢。”

莫驚春討厭被逼迫的感覺，橫他一眼，“燒給死人的東西，做得像不像有什么不一樣嗎？網上大把賣紙扎的，印刷的不更好一點？”

莫問枕驚奇，“你問我？你怎么不問你老豆啊？我記得以前你老豆在的時候，店里的紙扎都是親手做的，什么鬼要求都能達到，要多逼真有多逼真。也就冬大佬那雙手只適合拿手術刀的，不適合扎紙，不然你老豆的傳統肯定會傳下的。”

說完又故意嘆氣，“哎呀，好可惜啊，冬大佬本來是要拿手術刀的，卻因為一些自私的人啊——”

“你講夠了沒有？！”莫驚春臉色鐵青，死死瞪住莫問枕，“他想做醫生他大可去做啊，誰攔他了嗎？”

莫問枕完全不怕他生氣，有意疑惑反問他，“他懂事啊！不懂事的走了，當然只能由懂事的大哥頂上啊！他又不像有些人，是從小被培養的，他要是也是從小被培養的，這幾年都不至于為了養小孩就……”

話說到此，莫問枕突然悻悻住口，沖著莫驚春翻了個白眼，“你也不要從別人身上找理由，你說你啊，不是去首都了嗎？不是要做大導演嗎？怎么我都沒看到過你的作品？你的電影呢？當時跑的時候不是說得自己會有多牛逼嗎？”

莫驚春一窒，握緊拳，扯掉輸液針頭，也不管撕裂的針口多疼，頃刻間就流出了兩大滴血。一躍下床穿鞋。

再跟這個人待在同一個空間里，他怕他不是被氣死，就是要被警察以故意殺人罪逮進去。

“啪！”

莫驚冬的筆記本隨著他的動作掉落在地。塑料的本子因為厚重，發出的聲響很大。莫驚春深吸一口氣，緩了幾個呼吸，才彎腰把那個本子撿起來，拍掉干凈本面上不存在的灰。

“莫師傅？”

病房門口，傳來一聲期期艾艾的喚，是個女聲，蠻熟悉。

莫驚春下意識轉頭，發現是夏嫂。

夏嫂臉色慘白，兩鬢頭發凌亂，眼下兩大塊青黑，應該是沒怎么休息好。

她叫的是莫問枕，莫問枕應了一聲，問她：“來給阿仔收拾東西啊？”

夏嫂一雙眼通紅，流下眼淚來，又盡力掩藏失態，笑著說，“是啊，護士站的小姑娘們說阿仔還有點東西忘記在這里了，我都說人不……不在了，不拿了，她們還是要我過來。我還以為是……是有東西，沒想到是小姑娘們給阿仔捐了點錢……明明工資都不高的，都還總是給阿仔和我吃的喝的，現在還給錢，讓好好送阿仔……”

夏嫂絮絮叨叨，抱著一個不薄的信封，一邊笑著說話，一邊眼淚卻攔不住落下來。哭哭笑笑的，一張臉滿是悲戚。莫驚春不忍心再看，正要將視線撇開，夏嫂又小心看向了他。

“莫師傅，我把那時候手機的照片打印出來了。”

夏嫂顫著雙腿走進來，整個人搖搖晃晃，像身體里缺了一根重要的東西，全靠意志在支撐。

莫驚春捏著她遞過來的一張全家福，年輕的夫妻摟著中間唇紅齒白的小孩，三個人臉上洋溢的都是幸福笑容。

“他老豆很早就死啦。”

莫問枕在旁突然出聲。

莫驚春“嘖”了一聲，抬頭怒視他，才發現夏嫂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離開了，不會聽到他這句毒舌。

“我只做本子上這些訂單。”莫驚春擰眉，硬邦邦丟下一句，“除了夏嫂這單，我不會再接新的訂單，你們也不要想著再用人情世故來道德綁架我。做完這些，我就帶著星河走，紙扎這一樁怎么處理、傳給誰，由族中叔伯決定，我不會再管。”

莫問枕微微歪頭看他，沒什么大的情緒。

“隨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