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有句話“死者為大”，又有“養(yǎng)生送死”、“慎終追遠(yuǎn)”的圣賢教誨，再加之法律束約，使得歷代中國人對喪葬之事從不敢疏忽。

然而到了唐朝，玄奘取回印度真經(jīng)，太宗高宗聯(lián)袂致敬，寫下了流傳至今的《大唐三藏圣教序》，武則天以彌勒佛降世而御天下，上行下效，佛法大倡。佛色空一切，漠視人倫，以皮囊為累，視死為解脫，于是就有了火葬、野葬。

火葬卻也不易，不費(fèi)膏油便得費(fèi)柴薪，高僧大德還可以燒出舍利子來，是個有利可圖的買賣的。可也有裝神弄鬼了一世的高僧大德?lián)臒怀錾崂觼恚瑪×艘皇烙⒚谑切Х路鹱娓钊馕国棧瑑赏饶敲匆坏牛吞Я送峭馊印?

一鯨落萬物生，蟲翻鼠咬，于是野狗飽吃唐僧肉是唐人的現(xiàn)實生活。和尚摸得，我摸不得？高僧大德扔的，信徒們更加扔得。再加之祆教、摩尼教也提倡拋尸于野，于是“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也成了日常場景。

狗和烏鴉這種東西既啃咬過了人尸，便不再怕人類，有時貢獻(xiàn)不及時它們就自己來，或者刨吃人尸，或者襲擊路人。

這些資料杜宗文以前讀到過，現(xiàn)在卻眼前的事了，望著前面那處帶黑帶紅的小山崗他不由地站住了腳，風(fēng)中有了一股惡心黏鼻的臭味，大概是尸體腐爛的氣味，他也感覺崗上有狗已經(jīng)看見了他。

“老大，你怕了？”劉一問道，他的棍子已經(jīng)犁在了地上。

杜宗文道：“你不怕？”劉一道：“我沒肉，跑得快！”杜宗文笑了一下，又突然想到一點，這小子是不是坑自己？害自己？假如王去榮的馬仔對他威逼利誘，讓他將自己引到這里，借狗殺人！

防人之心不可無，自己和他雖有眼緣，畢竟還說不上多少情誼！

“至尊寶，那黑袍人果然來了這里？”

劉一用棍子拍打地面道：“他買了紙馬，往南城走，不來這里往哪里的？”看著不像說謊，杜宗文拍他肩頭道：“你可別詐我，小弟詐老大，老大就割你弟弟！”劉一生氣了，瞪目嚷道：“飛熊宗，我詐你做什？我也沒弟弟！”

杜宗文道了歉，如果是詐自己也認(rèn)了，就像程搖金所說的“人憨人傻就活該吃騙”。

向前走了百十來步，狗便群吠了起來，兩人不由地又停了腳，正不知進(jìn)退之際，便聽到左近有琵琶聲傳來，聽著很悲沉。在葬人崗左近，卻絕對不是葬人崗上。

“至尊寶，這聲音哪來的？”

“楓桂亭，來！”

劉一恍然大悟，連跑邊招手道：“那黑袍客馬上有琵琶，一定是去了楓桂亭！”杜宗文跟著跑，這就是了，葬人崗與能文能武的嚴(yán)大叔實在不相稱，楓桂亭這名多好！

跑了不多會，便望見了亭子，就葬人崗旁邊，相對相望，也是一片紅黑相間，紅的大概是楓，黑的是桂。亭子外面系著匹白馬，鬃尾亂扯，一身黑袍的嚴(yán)武就在亭中，琵琶聲愈發(fā)悲切了。亭子外應(yīng)該有水，有些水聲。

“老大，你識得他？”

杜宗文點頭：“這里風(fēng)寒，你先回城，找館驛中的張千要衣物，老大賞你的。”劉一道：“真的？”杜宗文道：“要是詐你，你割我弟弟！”劉一道：“割我？”踢了過來。

“可別廝打，你打他不過的！”

“打毛線，他是我阿叔。”

劉一聽不懂前面那話，也沒有再問，撒丫子跑了。

杜宗文將長棍撇了，緩步走了過去。離得還遠(yuǎn)，白馬便嘶叫起來。亭中人沒答，撥弄琵琶如故。白馬回顧又叫了三聲，便也不再理會，依舊低了頭吃它的草。大概因近著葬人崗，這地顯很格外的蕭索荒涼，不見行人，荒草叢生，馬腿都吃掩了。

到了亭外，杜宗文也不敢吱聲，拿出一個子侄輩應(yīng)有的禮節(jié)，垂首立在那里。也不知是琵琶彈得好，還是環(huán)境渲染所至，他的心中很快就有了一種悲傷，他想起了穿越前的一些傷心事，更想起了地界祠的柏林雨夜，想起了程搖金，漸漸地，自己似乎是死了，死在了那個柏林里，作為一個被害殺的亡魂，他心中有說不出的委曲和怨恨。

“啪！”弦斷了。

杜宗文也從樂聲所營造的幻境中掙了出來，稍怔之后，他上前拜道：“侄兒宗文拜見阿叔！”很奇怪的，他心里一點沒有別扭便拜下了。

嚴(yán)武曲一腿，抱著斷了弦的琵琶倚坐在亭子欄桿上，眼睛看著斷弦，好一會才冷腔冷調(diào)的問道：“不是膝腿傷了，如何又能拜了？”杜宗文倒沒想有此問，稍一怔，很快就道：“侄兒本無傷，只是不欲拜那縣令！”

“那為何拜我？”

這話難答，若說是禮，那依禮也得拜縣令；若說情，禮正是依情所制。杜宗文心中飛速轉(zhuǎn)了幾個大圈，說道：“敬愛阿叔也！”

嚴(yán)武笑出聲來，又道：“在驛中可沒見著你的敬愛！”杜宗文心中咯噔一下，似一腳踩空了樓梯，噔噔噔的往下滾，莫非杜大公子之前見過他？

“侄兒本月中旬曾患驚風(fēng)之癥，人事多忘，一時識不得阿叔，無禮之處還望阿叔恕罪！”

“卻是如此！”

嚴(yán)武轉(zhuǎn)了身，擱了琵琶在石桌上，扶起了杜宗文，道：“大郎，別說你識不得阿叔，便是阿叔也識不得你，那王去榮可是京兆有數(shù)的人物，你如何敢犯他的！”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滿是贊賞。

“你以前可不這樣，見著阿叔頭也不敢抬！”

杜宗文道：“我娘也說我病好性情大變，眨眼就長成人了！”嚴(yán)武點頭，感慨萬千的連說兩聲“病得好”，轉(zhuǎn)身便拍著欄桿道：“不病不成，不死不生。病得好，也死得好！”

杜宗文便有些聽不懂了，問道：“阿叔在這里追悼何人？”嚴(yán)武緩聲道：“故人。”杜宗文看著那斷了弦的琵琶，小心問道：“可是紅顏知己？”

“啪！”

嚴(yán)武猛擊欄桿一掌，轉(zhuǎn)身呵道：“胡說什的！”目光冰冷，似又變了個人。杜宗文感覺自己是猜中了，道：“侄兒聽琵琶聲便想起一個紅顏來。”

“什！”嚴(yán)武面目愈發(fā)冷峻了。

杜宗文要解釋，白馬卻嘶鳴起來，轉(zhuǎn)身看時，卻見一伙人正向亭子圍攏過來，大概有二十來人，拿著刀槍棍棒，看來不是善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