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宗文扶著欄干,望著下面鬧嚷的人群一時沒動,突然肩上就給拍了一下,回頭看時,卻是那王十五。
這廝不陰不陽的笑道:“磨蹭什鳥,想跑?你只管跑!”用斷手指了指館驛大門。杜宗文莞爾一笑,拍著欄干嘆道:“阿叔此手可惜!”王十五臉一獰,左手一把抓了過來,咬牙切齒道:“怎的?敢輕侮你爺?”
“怎敢,只是可惜!”
“可惜——哼哼,明日有人斷手斷腳,斷首就更可惜了!”
杜宗文搖頭再嘆道:“也罷了,本來小子有微技,可以無中生有,使阿叔貴體復全!”王十五一怔,想起了適才那兩枚消失的銅錢,心不覺大動,要信不信的道:“細說來!”
孟子寫過一個段子,說是一個人的無名指不能伸直,一不痛二不要命,對生活也沒有任何影響,可是只要有醫生能使指頭伸直如常,哪怕相距千里萬里,這人也會尋了去。
果然如此!
杜宗文將他往旁邊領了領,道:“阿叔可知我昨夜為什在地界祠么?本也不為其他,乃奉師祖之命拜祭狐仙也!狐仙享祭歡喜,因此邀我入其洞府,歡樂之際,卻為阿叔等所擾,便有了這場鬧!”
王十五一臉狐疑,將斷手一揮道:“鬼扯什的,手怎的醫?”杜宗文道:“非是亂扯,阿叔之災,乃是狐仙所降,要得斷手復生,一要好藥,二要祭祀。藥小子可代為處置,祭祀卻得阿叔自行!”
古人可沒有幾個是無神論者。
王十五答了話:“怎的來?”杜宗文道:“狐仙好吃雞,阿叔每日子夜焚三枚香供三只蒸雞于地界祠,摯誠磕頭,七天之后,狐仙不肯也肯了的,藥乃得見效。”
“這也不難!”
杜宗文一臉歡喜:“阿叔既肯行,便只差一個藥引子了!”王十五又刺棱起眉頭,露出一臉兇惡來,真是蠢中透著壞,壞中透著蠢。
杜宗文道:“這也有了!適才小子不是說奉家師命拜祭狐仙么?拜祭之物便是藥引子,就在祠后林中,是一條未化龍的白蟒,碗口粗細,七尺三寸長,已吃小子斬殺,狐仙享用必有所余,不拘多少,阿叔但取好的來。”
王十五拔出尖刀來,嚷道:“你他娘莫不是消遣你爺?”杜宗文道:“真不真,阿叔去看便知!小子回房敬問師祖后,便去買藥來,明日晨時,小子置酒請王大俠和阿叔,付靈藥,了恩怨,如何!”
“你師祖是誰?”
“仙也,不可說!”
王十五冷笑道:“你這些話不假,我十哥要的也半分不能短,你的命或可饒,那黑廝卻必須死!”還是習慣性戳了戳的他的斷手,一徑走回去了。
杜宗文心中歡喜,吐出了一口長氣。
在知道花金剛與哥舒翰的關系后,他曾經想這事易了,但將了高適出來,不看僧面看佛面,王去榮便得作罷。后來他又想起了李三的話,他們這樁買賣是怕花金剛知道的。
自己說白了,搞不好這廝更得殺自己滅口不可!這廝若真將花金剛擱在心里,就不應該去做花金剛知道了會生氣的事,觀其逼雜役咬舌一事,可知“王魔王”不是白叫的!
跑呢?如果能跑得了,為什么不跑?
可是跑不了,豬可不比馬快,一出館驛恐怕就得給劫了去遭受滿清十大酷刑。所以要脫身走,除非是干掉王去榮,可自己也沒這個能耐,飛刀這廝見識過,會有防備,即使僥幸得手,他的馬仔也會圍上來。
本來是一籌莫展,卻給王十五在肩上一拍拍出條妙計來!兩軍對戰,攻心為上。攻心之要,在誘之威之!適才一篇修真故事下來,王十五已是給拿捏住了,王去榮也必定受到影響,這計已是成了三分之一了!
“修真”一詞就誕生于唐朝,在唐人眼中大概就和今人眼中的“科學”一樣,是神圣而偉大的,是真實不虛的!
杜宗文問柜上借了紙筆,回到了房中。磨勒坐在榻上,手里在玩看一瓶丸藥。杜宗文笑道:“坐起來了,看來藥不錯!”磨勒道:“也非好藥。”杜宗文道:“你識藥?”
在《昆侖奴》里,磨勒離了崔家后就是賣藥為生,如果倆人是同一人的話,他應該是懂藥的。如果倆人是同一人的話,那么歷史上他也當有地界祠一劫,后來才成了崔家的奴仆,這個崔家極有可能是崔器,從王八手里逃出后到了奉先地界,落了官手也就成了崔家奴。
“奴自小習格斗,勉強識得些治金創的藥。”
“你是西域人?來大唐幾年了?”
杜宗文在幾案前坐下,展紙磨墨。磨勒抬起了臉,睜著兩只黑白分明白大眼愣了神,過了一會方才說道:“奴生在摩鄰國,年小時為大食人所掠,閹割習格斗。成長轉賣至安國,就是那時隨了家主。家主貿易長安,因家于長安,算來已有十載。”
摩鄰國就是后來的埃塞俄比亞,大食就是今天中東的阿拉伯世界,安國就是烏茲別克斯坦的布哈拉,據唐書記載,盛產馬匹、寶石、藥材、香料、毛織品,商業相當發達。
“你了不得,也受苦了!”
杜宗文不由地轉了頭,就像看一張古老的地圖,一張人物油畫,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得受多少苦!
磨勒露了點笑,無怨無艾,一臉平靜。讓人不由地聯想到沙漠中風化的石頭,以及讓海浪拍打了億萬次的礁石,慣見了風浪大概就是如此。
“你家主姓安?賣的是馬匹還是寶石?”
“都賣過的,藥材也賣過,移家長安后主要做珠寶、質舉(高利貸)。”
杜宗文一怔,莫非那包袱里有珠寶?應該有珠寶,怪道王去榮急眼。又問道:“年也近了,你主家為什遷往洛陽?”磨勒默了一會,道:“大概是信了麻葛的話,天下將亂,長安當災。”
麻葛是祆教祭司的音譯,在唐朝正式的名稱是祆正、祆祝。這些杜宗文都有所了解,也難怪崔器要打殺喜雪和尚。
各個宗教都是有先知、預言的,正面理解可以說他們預測了災難,反面理解也可以說他們催生了災難——甚至可以說他們制造了災難。
安祿山將反,天下皆信之,玄宗獨不信,這也是歷史實事。看來磨勒的主家未必與安祿山有關系,但是他們移家洛陽,毫無疑問是用腳投票,選擇相信安祿山。
杜宗文也沒有繼續問下去,也沒有將王去榮一事告訴他,一張紙寫滿,收拾好筆墨,出館驛給王十五買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