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才這么一聲吼,一堂人都是愣住了,適才還從容優雅的踱著小碎步的下蛋雞卻扇著翅膀亂叫起來,鄰家的狗開始汪喔汪喔的吠,蹲在階上的張小三跌了碗,杜三郎在乳母懷里哇嗚一聲先哭了,杜鳳兒、杜鹓兒恐慌之極,哭聲喚娘。楊展如、楊路花都是頭皮發麻,耳朵進了蟲,吱吱嗡嗡作響。
楊韋氏畢竟是有年紀的,顫著身子扶杖起身招呼:“上差光降寒舍,老婦人…老婦人有禮了!”
李才根本就不管她,拔出刀來,眼睛瞪出大片眼白,翹著一嘴老鼠胡須嚷杜宗文道:“小畜生,還不來就縛,更待什鳥?”翼在他身后的便上前逼了幾步,卻似乎有些猶豫。
杜宗文說一點不慌肯定是假的,雖然他臉上是風淡云輕,甚至還在掰著蒸糕往嘴里塞,嚼吃得那叫一個閑適,他知道自己攤上大事了,在中國漫長的封建王朝歷史中,妖人只有兩個結局,一是造反成功,轉正為“神人”;一是給皇帝掐死于萌芽狀態。
比如大漢皇帝劉邦就是個妖人,他娘在野外給一條龍強暴了以后才有了他,生得“隆準龍顏”,長得就不像人。隋文帝楊堅也是個妖人,生時紫氣盈庭,嬰孩時期曾在他娘手里露了真容,頭上角出,遍體生鱗,長大后還保持著龍頷。唐太宗、宋太祖、明太祖等等帝王也都有不同程度妖怪傳說。
也不論真假如何,只透過現象看本質,妖怪傳說是一種政治宣傳手段,它可以打造人設,制造熱點,引導輿論,影響民眾心理。
自己這個開心丹的小故事再加上金光寺的推波助瀾,加上地區的災情,確實有可能影響到大唐帝國的長治久安。特別是這里還是京畿重地,有唐以來的京兆尹大多都有一個特點,心狠手辣,敢于殺人。
因為京畿是帝國心臟,是權力和財富的集中地,因之也是犯罪分子、江湖俠客的聚集之區,挾彈飛鷹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橋西!心不狠手不辣便無法形成有效的震懾,俠客、刺客、閑子、惡少們就會無法無天,白晝行掠,將長安這座百萬人口的城市變成罪惡之都。
現在京兆尹叫做魏方進,是個刀尖架子脖子上也不說軟話的主,事情一旦定案,自己死是必然的!
這些杜宗文之前并沒有想到的,怎么辦?跑嗎?他的柴刀已經磨得雪亮,他可以起身跑進廚房拿上,然后在宅后走,可是這就必定要連累這一家子的!
杜宗文大腦飛速運轉,臉上露出了笑,吃盡了手中的蒸糕,又拿了一個在手,笑著起身道:“娘,沒事的,到了縣衙我自有話說的!”不管怎么說吧,他即使草草的結束了這一世,也是有意義的,起碼杜三郎不會餓死!
楊展如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肘,淚水已是涌了出來,杜鹓兒、杜鳳兒便得著信號,倆個人都放聲大哭,一人抱住了杜宗文的一條腿。
“哎呀,哭什!哭什!”
杜宗文很感動,他蹲了下來,蹭了蹭杜鳳兒的臉,手指點著杜鹓兒的鼻子道:“大小姐,可不要再亂扔寶貝了,阿兄…也有鼻子的不是?”他感覺自己的眼淚就要流出來了。杜鹓兒就摟住他的臂膀,摟得很緊,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量。
“磨蹭什鳥,去,采捆了!”李才嚷道。
拿繩的見這妖人也會掉淚,不像吃過什金剛丸的,也不像什么邪魔附體,于是呵聲就上前赴。楊路花流矢扯開了杜鹓兒,楊展如扯開杜鳳兒,自己卻起身攔在了前面。
“你們…敢!我乃弘農楊氏,是…是當朝司空的族人!”她家與楊國忠確實是同族,不過早就出了五服了,要攀也攀不上。所以這話真是難出口,可這話出口以后其他話就容易出口了。
“我夫乃是天下才子杜甫,西平郡王的座上佳賓!我兒年紀小小,是什妖人?不過是病中說了些胡話,莫不這也有了罪?就是見了天子我也不服!我看你們誰敢拿我兒,要見官采我去!”
李才嚷道:“我不管你是什人,我只管依令拿人,縣尊要的就是這個人,愣什的,采下捆上!”執杖的揮杖要撲。杜宗文急嚷道:“且慢!李上差,敢問新縣尊名諱!”李才仰臉將手一揖道:“姓崔,諱器!怎的?”
崔器?崔器!
杜宗文笑了起來,回頭對楊氏道:“娘,既是此人,孩兒便無事了!”楊氏淚水正汩得厲害,卻見兒子變了情緒,一時便呆愣住了,也不知道他是什意思。崔器是誰,十九舅那頭的親戚?她從沒聽丈夫說起過的,兒子更不可能識得的,為什么說無事了!
這話誰也不懂,誰也覺得蹊蹺,李才也有些發懵,這小畜生不像是裝的,莫非他真與縣尊有些什關系?可縣尊為什要拿這廝呢?莫非堂上的將話傳錯了?不對呀,明明說的是“羌村妖人杜宗文”!
“娘,放心,孩兒最遲入晚前能回來!”
楊氏不由地撒了手。楊韋氏流矢喊道:“小姐,可不能短了上差的腳錢!”楊氏身上沒將錢,流矢折身進去取。
雜役們見有錢拿,一時都不動了。杜鳳兒兩個見事情似乎得解了,也不哭了。杜宗文拍了拍杜麟兒,轉身過去對張小三說:“小三哥,隨我往縣里走一遭如何?”這小廝大他三歲,沒他胖比他高,卻莫名其妙總是躲他,看他的眼神也是閃閃忽忽的。
“俺爺說了,俺只干村中事!”
杜宗文卻是必須帶他走的,因為如果有個萬一,家里也好知道信,崔器可不是《長安十二時辰》里的崔器,歷史上的崔器可以說是肅宗一朝的第一惡人,《舊唐書》寫他是“陰刻樂禍,殘忍寡恩”,陰險刻薄,幸災樂禍,殘忍無情,寡恩寡義!
“小三,你隨了去,也賞你錢!”楊韋氏說話了。
張小三不說話,楊路花從楊展如手里接了錢便要遞給他。這廝卻扭著身躲:“我爺說了,至死不入縣!”
“小三,你去,阿伯與你爺說!”王老伯在墻外嚷。不知什么時候,兩邊墻外都排滿了腦袋。張小三還扭著頭嚷道:“我不去,我怕!”眾人都開口勸他,這廝就是不應口。
李才得了錢,嚷道:“你吃人的飯得人的錢,怎的不聽人使喚?”張小三聽了便爬過去磕頭道:“上差爺,他真是妖人,我見過的,他說自己是神,揮著陰兵鬼怪要斬殺世人來!”
杜宗文心里即時奔過千萬頭草泥媽,怪道他怕自己,敢情發瘋全讓他看見了。李才大吃一驚,重新抽了刀,嚷道:“你既是見證,不行也得行!”
“走吧,見見崔大尹去!”
杜宗文笑著便走,他沒有轉頭,他不想再看見淚水,家人的淚水只會讓他變得軟弱!